晨露把田垄浸成了湿漉漉的黑,麦生踩着沾露的布鞋走进棉田,手里攥着把竹制的播种器,器口磨得发亮,是去年用旧竹片改的。他蹲在西头的田垄前,用手指量了量垄间的距离,二尺宽,正好够棉苗舒展枝桠——这是张叔教的老规矩,密了争养分,疏了浪费地。
“籽王的籽得深播半寸,”哑女拎着装满籽王籽的布袋跟过来,袋口的蓝线在露水里泛着亮,“张叔说它的芽顶土劲大,深点不怕闷。”她往麦生手里倒了把籽,黑亮的籽儿沾着她手心的汗,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钻。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刚蒸的玉米窝头,热气裹着玉米的甜香漫过田埂。“我娘说下籽得看时辰,”她把窝头往田埂上的石头一放,“晨露没干时下,土润,籽不容易渴。”她蹲在东头的垄前,抓起把红绒棉籽,“这红绒棉的籽得浅播,它的芽嫩,深了顶不出来。”
小虎扛着个木耙过来,耙齿缠着圈软布,免得划伤刚播下的籽。“刚在院里磨过耙齿,”他把木耙往地上一放,“播完一垄就耙平,盖层薄土,既能保墒,又能防鸟啄。”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窝头,粗粮的糙混着露水的润,在舌尖散开,“垫垫肚子,等会儿下籽才有力气。”
麦生握着播种器,往垄上的浅沟里抖籽。每抖三下停一停,让籽儿均匀地落在土沟里,像给土地撒了串黑珍珠。“你看这间距,”他指着两粒籽的距离,“五寸远,将来侧枝能舒展开,不打架。”他忽然发现粒瘪籽混在里面,赶紧用指尖捏出来,“这种子得挑净,不然空占着地,还招虫子。”
哑女跟在后面盖土,用手掌轻轻把土推回沟里,力道匀得像在给籽儿盖被子。她的指尖沾着黑泥,却特意绕开刚播下籽的地方,怕把籽压实了——去年有棵籽王苗就是被踩实的土闷死的,她记了小半年。
日头升高时,西头的田垄已经播了半亩。麦生转战东头播红绒棉籽,这籽儿比籽王的小些,他特意把播种器的出口调小,抖籽的力道也轻了,像在撒把细沙。“你看这红绒棉的籽,”他笑着对小虎说,“娇气着呢,得哄着来。”
小虎正用木耙盖土,耙齿过处,土面变得像熨过的布,平整又松软。“我娘说红绒棉是‘金枝玉叶’,”他耙得格外轻,“去年我耙重了,愣是闷坏了半垄苗,今年可得仔细着。”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烟叶已经点着了。他走到西头的垄前,用拐杖头扒开层薄土,露出粒半埋的籽王籽,位置不深不浅,刚好。“下得准,”他点点头,又走到东头看红绒棉籽,“这浅播也对,芽能顺着土缝往外钻。”他磕了磕烟袋,“播完记得在田边插些稻草人,现在的麻雀精得很,专挑刚下的籽啄。”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田埂的树荫下吃窝头。晨露渐渐收了,土沟里的籽儿被薄土盖着,像藏了满田的秘密。春杏娘也来了,手里拎着捆稻草,“刚编的稻草人,”她把稻草往田埂边一放,“等会儿插上,给咱看住籽儿。”
麦生啃着窝头,看哑女在小本子上画田垄,西头标着“籽王,深播”,东头标着“红绒棉,浅播”,中间画了片空白,是留给普通棉籽的。她忽然指着远处的稻草人,那稻草人身披旧蓑衣,头戴破草帽,在风里轻轻晃,像个守田的老把式。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麦生和小虎播中间的普通棉籽,这籽儿不挑地,深浅都行,播起来快。哑女和春杏则在田边插稻草人,每插一个,就往草帽上系根红布条,像给它们系了个醒目的记号。
“你看这满田的籽,”春杏望着垄沟里的土,“过不了十天,就该冒绿芽了,跟撒了把绿星星似的。”
小虎耙着土,忽然笑了:“去年这时候,虎娃还在襁褓里,今年就能跟着咱在田埂上跑了,说不定还能帮着捡漏籽呢。”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粒棉籽也播完了。麦生站在田埂上回望,平整的田垄在余晖里像条起伏的黑绸带,稻草人在垄边站成排,红布条在风里跳,像串流动的火。他知道,这第五百九十四章的春播,是新一季的希望。等春雨浇透土地,这些埋在土里的籽儿就会拱破地皮,抽出嫩芽,把这晨露里的播种,变成夏天的叶,秋天的桃,把日子的盼头,又一次种进了土里。
晚风带着泥土的腥气掠过田垄,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沾着泥和露,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他忽然觉得,这春播下籽的日子,就像给岁月撒了把籽,只要用心侍弄,总有一天会发芽、开花、结果,把每一个平凡的晨露,都酿成沉甸甸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