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在粗布上投下圈暖黄,麦生把一筐棉籽倒在布上,黑亮的籽儿滚得满地都是,像撒了把碎星。哑女赶紧蹲下身捡,指尖捏起粒扁瘪的籽,皱着眉扔进旁边的破碗——那是淘汰的劣种,留着喂鸡。
“得挑粒大、饱满的,”麦生捏起粒圆滚滚的棉籽,对着灯照,籽壳上的纹路清晰得像刻上去的,“这样的籽,春天播下去才出芽齐。”他把好籽放进竹匾,响声“哗啦”脆,像串珠子在跳。
春杏端着个陶盘走进来,盘里是刚炒的南瓜子,焦香混着灯油的味漫过来。“我娘说选种得看‘三尖’,”她把盘子往桌上一放,“顶尖圆、脐尖凹、底尖平,准是好籽。”她捡起粒红绒棉的籽,那籽比普通棉籽小些,壳上带着点浅褐,“这红绒棉的籽得单独挑,别混了,明年还种那片东头地。”
小虎扛着杆小秤进来,秤砣是块磨圆的铁块,秤杆上的星子被磨得发亮。“刚找李大叔校过秤,”他把秤往桌上一放,“张叔说每种籽得称够三斤,多了浪费,少了不够种。”他往麦生手里塞了把南瓜子,壳脆仁香,“磕着解闷,等会儿分籽才不枯燥。”
哑女的小本子摊在桌上,上面画着棉田的分布图:西头种籽王,东头种红绒棉,中间种普通棉,每种旁边都标着需要的籽量。她捏着红绒棉的籽,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像在端详件宝贝,偶尔挑出粒瘪的,还会叹口气,仿佛那籽受了委屈。
灯花“啪”地爆了声,麦生用针挑了挑灯芯,屋里亮堂了些。竹匾里的好籽渐渐堆成小丘,黑的、褐的分两边放,像两座迷你小山。“你看这籽上的绒毛,”他指着籽壳上的短绒,“越密说明籽越壮,能顶过春天的倒春寒。”
春杏忽然笑了:“去年播籽王的时候,虎娃还小,抓着籽往嘴里塞,被我娘拍了手心。”她捡起粒大籽,“今年他该会帮着撒籽了,说不定比咱撒得还匀。”
张叔披着棉袄走进来,手里捏着袋去年留的陈籽。“把这个掺进去,”他把袋往桌上一倒,陈籽比新籽颜色深些,“隔年的陈籽混三成,出芽率更高,这是老法子,错不了。”他抓起把新籽在手里搓,响声沙沙,“别挑得太净,带几粒瘪籽也无妨,就当给好籽腾地方。”
午夜时,南瓜子磕了半盘,竹匾里的籽分好了三堆。籽王籽堆得最高,圆滚滚的像座黑塔;红绒棉籽堆得秀气,浅褐的壳在灯下泛着暖;普通棉籽堆在中间,不多不少正合适。小虎拿起秤,称了称籽王籽,不多不少刚够三斤,他得意地扬了扬秤杆:“咋样,我估的准吧?”
哑女把分好的籽装进布袋,红绒棉的袋用红线缝了道边,籽王的袋缝了道蓝线,普通的袋缝了道白线,像给每袋籽系了个记号。她在袋口贴上小纸条,写着“西头”“东头”“中间”,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
麦生看着布袋在桌上排开,忽然觉得这选中的灯夜,像在给春天写请帖。每粒籽都藏着个夏天的梦——梦里有满田的绿,有紫霞般的花,有咧嘴笑的棉桃。他想起去年春天,播下的籽在土里拱芽,像群探出脑袋的小娃娃,如今那些娃娃长成了棉秆,又结出了新籽,把日子串成了循环的绳。
“等惊蛰一到,就该翻地了,”春杏收拾着陶盘,“我娘说今年得早翻,让冻土晒透,好长苗。”
小虎把劣种倒进鸡窝,引得鸡“咯咯”叫:“这些籽喂鸡,明年鸡多下蛋,蛋又能换钱买新农具,划算。”
张叔磕了磕烟袋,火星在灯影里明灭:“种地就是这样,粒籽落土,盼着苗,盼着花,盼着果,最后又回到籽,一圈圈转,日子就过去了,却也攒下了东西。”
灯油渐渐少了,屋里的光淡了些。哑女把布袋摞起来,最上面放着红绒棉的袋,像给小山戴了顶褐帽。她抬头冲麦生笑,眼里的光比灯光还亮,像盛着满筐的星。
麦生知道,这第五百九十二章的选种,是新一季的序章。等春风吹绿田埂,这些黑亮的籽就会钻进土里,喝足雨水,顶破地皮,把这灯夜里的挑拣,变成夏天的棉田,秋天的棉桃,冬天的新袄,把日子的盼头,又一次种进土地里。
窗外的月升得老高,照在窗纸上,像铺了层银。屋里的灯还亮着,竹匾里的碎籽闪着微光,像谁不小心撒了把没收拾的星,等着明天被晨光收走,变成又一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