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褪尽,棉田就腾起片簌簌的响动。麦生蹲在裂籽苗旁,双手捧着那颗最大的棉桃,指腹抚过裂开的黄壳,里面的棉絮已经蓬松得像团云,雪白里透着点浅金,是被秋阳晒透的暖。他轻轻一掰,桃壳“啪”地分成四瓣,棉絮完整地落进竹筐,惊起的细绒在晨光里打着旋,像撒了把碎星。
“摘了!第一颗摘了!”哑女的声音裹着笑意,她把竹筐往田埂上挪了挪,筐底的软草已经铺得厚厚的,“张叔说摘棉桃得顺着壳裂的方向掰,才不会扯断绒丝。”她举起那颗裂籽桃的棉絮,对着光看,绒丝根根分明,像牵了满手的银丝,“你看这绒,能纺出最细的线。”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刚蒸的糯米团,甜香混着棉絮的清味漫过来。“我带了点蜜水,”她把小瓷瓶往麦生手里塞,“摘久了口干,润润喉。”她往竹筐里瞅,刚摘的棉桃已经堆了小半筐,裂壳里的棉絮挤得鼓鼓的,“这筐怕是装不下半亩地的桃,得再搬两个筐来。”
小虎扛着两个新竹筐过来,筐沿还留着竹篾的毛刺。“刚跟我爹借的,”他把筐往地上一放,“这筐比咱家的深,能多装些。”他蹲下身,学着麦生的样子掰棉桃,壳裂得太脆,“啪”地飞出去半瓣,惊得他直吐舌头,“这桃性子烈,跟裂籽苗一个样。”
麦生笑着帮他捡起桃壳,“得捏着蒂部用力,稳着点。”他忽然发现红边苗的棉桃裂得更艳了,壳上的红纹渗进棉絮里,染出点淡淡的粉,像落了层桃花的影,“这粉绒留着做件小袄,给春杏家的娃穿正好。”
哑女赶紧从兜里掏出个蓝布囊,把粉绒小心翼翼地收进去,囊口系了个蝴蝶结,“单独放,别混了白绒。”她的指尖沾着细绒,在布囊上蹭出层白,像落了场微型的雪。
日头升高时,摘棉桃的人渐渐多起来。张叔拄着拐杖在田埂上慢慢走,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看见哪棵苗的棉桃裂得透,就用拐杖头敲敲筐沿:“这棵的桃摘净,别留着遭霜打。”他走到裂籽苗前,看着堆成小山的棉桃,忽然笑:“我年轻时种棉,五亩地收的桃还没你这半亩多,如今的日子,真是往高处长呢。”
春杏的娘也挎着筐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布包,打开是刚烙的葱花饼。“歇会儿吃点,”她把饼分给众人,“趁这秋阳好,多摘些,等过两天刮北风,棉絮该飞了。”她掰棉桃的动作比年轻人还快,手指在壳缝里一挑,棉絮就完整地落进筐,“这手艺,我练了四十年。”
哑女跟着学,指尖在壳缝里转了圈,棉絮果然乖乖出来了,她眼睛一亮,往麦生手里塞了朵,像献宝似的。麦生捏着那团棉絮,软得像团雾,绒丝缠在指尖,暖得能焐化晨霜。
田埂边的竹筐渐渐满了,裂壳的棉桃堆得像座座小塔,黄褐的壳与雪白的絮相映,像秋阳打翻了颜料盒。小虎负责把满筐的棉桃搬到仓房,扁担压得弯弯的,嘴里却哼着跑调的山歌:“棉桃裂嘴笑,白絮堆成山……”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老槐树下吃干粮。春杏娘讲起早年的事:“那时候缺粮,棉桃摘下来,壳都舍不得丢,砸碎了掺在玉米面里蒸窝窝,刺得嗓子疼也得咽。”她看着满地的棉桃,眼里的泪像秋露,“如今好了,不光能吃饱,还能留着好绒做新被,这都是托了土地的福,托了你们这些肯下力的年轻人的福。”
麦生啃着葱花饼,看着哑女在给棉桃计数,小本子上画满了正字,每一笔都透着认真。她忽然指着远处的棉田,那里的棉桃还没裂透,青黄的壳在秋阳里闪着光,像无数个没开口的笑。
午后的阳光更烈了,棉絮在筐里泛着晃眼的白。麦生和哑女换着摘,他摘高处的桃,她摘低处的,指尖碰在一起时,都沾着层细绒,像戴了副白手套。春杏则在旁边捡掉落的棉絮,哪怕只有一小撮,也小心地收进布囊,“这都是好东西,一根绒都不能糟践。”
夕阳把仓房的影子拉得老长时,最后一个竹筐也装满了。麦生站在仓门口,看着堆成小山的棉桃,裂壳张开着,像无数个朝天的笑口,棉絮在里面轻轻呼吸,把秋阳的暖都吸了进去。他忽然觉得,这些棉桃里藏着的不只是绒,还有一整年的晨光暮色,一双手的温度,和土地里长出来的希望。
晚风带着凉意掠过田垄,麦生帮哑女拍掉身上的棉绒,她的发间还沾着几根细白的丝,像落了星子。“今晚能睡个踏实觉了。”哑女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累,却透着满足。
麦生望着满天的晚霞,仓房里的棉桃在暮色里泛着朦胧的白,像座会发光的山。他知道,这第五百六十章的秋阳,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弹棉、纺线、织布,会把这些棉桃变成暖被、新衣,把秋天的收获,酿成一整个冬天的安稳,和来年春天,又一轮生生不息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