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仓的油灯挑亮了些,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陶瓮上,映得红布封口的棉桃绣纹像在轻轻颤动。麦生把装裂籽的瓷碗往灯下挪了挪,碗沿的冰裂纹在光里明明灭灭,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墙角拖出个旧木箱,“哗啦”一声掀开盖子,里面铺着层油纸,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泛黄的纸。
“你看这个。”他抽出最上面一张,纸上用炭笔描着株棉苗,根须像老人的胡须般细密,叶片边缘标着极小的字:‘三月初七,第一片真叶展开,叶尖带褐斑’。“这是去年记的苗情谱,每株棉苗的长相都画下来了,哪天长新叶,哪天现花苞,都记着呢。”
哑女凑过来看,指尖点在褐斑处,眼里闪着光。她忽然起身,从仓角翻出个新本子,又摸出支铅笔——是春杏送的带橡皮头的那种,在纸上飞快地画起来。几笔就勾出株棉苗,在叶尖画了个小小的褐点,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裂籽后代?”,写完把本子往麦生面前推。
麦生看着那行字笑出声,“说不定呢!去年那颗裂籽发的苗,叶尖就有这褐斑,后来结的棉桃比别的大一圈。”他又从木箱里翻出张纸,上面画着朵棉桃,桃尖用红笔圈了圈,“你看这颗,就是那株结的,里面剥出十二瓣棉籽,个个圆鼓鼓的。”
哑女忽然拉着麦生的胳膊往外跑,灯笼在手里晃出串串光晕。棉仓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铺在冻硬的田埂上,像撒了层碎银。她指着东边的地,又指了指本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意思是去看看预留的苗床。
麦生立刻懂了,“你是想现在就整地?可土都冻着咧。”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没停,踩着冻得邦邦硬的土块往苗床走。苗床用稻草盖着,掀开一角,底下的土竟有点软——原来 earlier 就铺了层马粪,发酵的热气把冻土焐得半化了。
“张叔说这样能提前化冻,开春就能下种。”麦生扒开稻草,抓起把土在手里搓了搓,土粒簌簌往下掉,“你看,土是松的,比别处早化半个月。”
哑女蹲下身,用手指在土里划了个小坑,又把瓷碗里的裂籽拿出来,轻轻放在坑边,像是在模拟下种的样子。月光落在她发顶,把碎发染成银白色,她忽然回头冲麦生笑,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
回到棉仓时,小虎和春杏居然还没走,正围着陶瓮研究那张向日葵图谱。“我娘说向日葵得跟棉花错开种,不然会抢养分。”春杏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田垄,“这样,一行棉花一行向日葵,间隔三尺,既不挡光,蜜蜂还能来回飞。”
小虎蹲在旁边点头,“我算了算,五亩地能种八十棵向日葵,秋天收的瓜子够炒三麻袋!”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是包炒得香喷喷的南瓜子,“刚去看张叔,他让给你们带的,说夜里挑棉籽费嘴。”
麦生抓了把瓜子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嗑,“张叔还说,今年要试种短季棉,收了能再种一茬油菜,土地不歇着,咱们粮食就够吃。”他指着木箱里的苗情谱,“到时候再添新的图谱,把短季棉的长相也画下来。”
哑女翻开新本子,在“裂籽后代”旁边画了朵小小的向日葵,又在旁边标了个“油”字。麦生凑过去看,“是说收了向日葵籽榨油吗?那可太好了,去年的菜籽油快吃完了。”
油灯渐渐暗下来,春杏起身收拾瓜子壳,“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娘该惦记了。”她把没吃完的瓜子倒进个小布袋,塞进麦生手里,“明早我来帮着翻苗床,土再松松,下种时更出芽。”
小虎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我去看看牛棚,王大爷说牛栏该垫新稻草了,开春耕地才有劲。”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张叔说明天带本新的《农桑要术》来,里面有专门讲棉田施肥的法子。”
仓里只剩麦生和哑女时,哑女忽然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是片压平的向日葵花瓣,金黄的,还带着点干了的香气,她把花瓣夹进苗情谱里,正好压在那株带褐斑的棉苗旁边。
麦生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这棉仓里的每粒棉籽,每片纸,每句没说出口的话,都像田里的根须,悄悄在土里蔓延,把日子串得紧实又绵长。他重新盖好木箱,把油灯调得更亮些,“明天把裂籽先泡上,用温水浸一夜,后天就能种进苗床了。”
哑女点点头,手指在苗情谱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数着开春的日子。窗外的月光又浓了些,照在陶瓮的红布上,把“棉桃”两个字映得愈发鲜活。这一夜的棉仓,没有轰轰烈烈的事,却像那泡在温水里的棉籽,在寂静里悄悄酝酿着新的生机,只等春风一吹,就冒出绿油油的希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