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散尽,棉田的垄沟里就浮着层水汽。麦生蹲在标杆苗旁,手里攥着小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今天要间苗了,小虎哥说,得把那些矮弱的棉苗拔掉,只留长势最壮的,每棵间距要够五寸。
“别舍不得,”春杏蹲在他旁边,指尖捏着棵细弱的棉苗,轻轻一拔,带着点湿泥的根须就露了出来,“这苗太密了,挤在一起都长不高,不如让强壮的多占点地方。”她把拔掉的棉苗放进竹篮,“这些嫩苗拿回焯水,拌上蒜泥,比青菜还爽口。”
麦生看着那棵被拔掉的苗,叶瓣还带着晨露,心里有点发堵。他想起自己刚来时,总抢小虎哥的活干,却总干不好,就像这弱苗,明明想使劲长,却没那股子劲。
“你看这棵,”春杏指着棵茎秆粗壮的棉苗,“根须扎得深,叶瓣厚实,留着它,将来结的棉桃准大。”她用小锄头在苗周围松了松土,“间苗就像挑兵,得挑最能打的,才能打胜仗。”
哑女也在不远处间苗,她的动作又快又轻,拔掉的弱苗整整齐齐码在垄沟边,像列队的小士兵。她见麦生迟迟不肯下手,就走过来,拿起他的小锄头,示范着如何贴近地皮拔苗,既不会伤到留苗的根,又能把弱苗的根拔干净。
小虎扛着大锄头巡视,见麦生面前还堆着好几棵该剪掉的苗,就笑着说:“咋?心软了?”他蹲下来,指着最密的一丛,“你看这五棵挤在一尺地,就算都留下,最后也结不出一个像样的棉桃,不如现在狠点心,保留下这两棵壮的,收获反倒多。”
麦生咬了咬嘴唇,终于举起小锄头,对准棵最矮的苗。锄头落下时,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那棵苗已经躺在了竹篮里。“这样……对吗?”他抬头问,声音有点发颤。
“对喽,”小虎拍了拍他的背,“过日子就得有这股劲,该舍的得舍,不然啥都捞不着。我爷以前总说,种地跟持家一样,攥得太紧,反倒漏得更多。”
日头升高时,竹篮里的弱苗已经堆了半篮。麦生的额头上全是汗,手心被锄头柄磨得发红,却越干越顺手。他渐渐发现,拔掉弱苗后,留下的棉苗在晨光里舒展叶瓣,像卸下了重担,看着更精神了。
“你看,”春杏指着间过苗的垄沟,“是不是敞亮多了?阳光能照到每片叶,风也能吹透,不容易生病。”她往麦生手里塞了块窝头,“歇会儿,尝尝新拌的棉苗菜。”
麦生咬了口窝头,就着棉苗菜嚼——嫩苗带着点微苦,混着蒜泥的香,竟格外爽口。他忽然觉得,这些被拔掉的苗没有白牺牲,至少变成了嘴里的吃食,也算没浪费。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正看见小虎在给留下的棉苗培土。“间得不错,”张叔眯着眼看,“间距匀实,留的都是好苗。”他往麦生的竹篮里瞥了眼,“这些弱苗别扔,剁碎了能喂猪,猪吃了肯长膘。”
麦生眼睛一亮:“真的?那我这就送回去!”他拎起竹篮就往家跑,脚边的湿泥溅了满身,却觉得心里轻快多了——原来被剪掉的苗还有用处,不是白白被舍弃。
等他从猪圈回来,春杏和哑女已经把间下来的苗分好了类:最嫩的留着做菜,稍老点的剁碎喂鸡鸭,剩下的粗梗则扔进柴房,晒干了能引火。“一点没糟蹋,”春杏擦了擦手,“这就叫物尽其用。”
小虎则在给留下的棉苗追肥,把腐熟的豆饼粉撒在根边,又浇了点清水。“这些苗得好好补补,”他对麦生说,“你负责记着,三天后再来松松土,别让土板结了。”
麦生赶紧点头,从兜里掏出块炭笔,在田埂的石头上画了个“三”字——他还不认太多字,只能用这种方式记事。风拂过棉田,留下的棉苗在风里轻轻晃,像在点头应好。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柳荫下吃干粮。麦生望着间过苗的棉田,垄沟里的苗稀了些,却透着股精气神,比以前更耐看了。他忽然想起小虎哥说的“取舍”,觉得这两个字比锄头还沉,却也比窝头还实在。
“你看那片荒地,”小虎指着远处的河滩,“前年种满了豆子,太密了,最后几乎绝收,去年种了半亩,反倒收了两担。”他摸了摸麦生的头,“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好多要取舍的事,就像间苗,看着疼,其实是为了更好的收获。”
麦生似懂非懂,却把这话刻在了心里。他看着自己留下的那两棵棉苗,茎秆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色,叶瓣舒展得像小手,忽然觉得,它们能留下来,是因为够强壮,也因为自己下了狠心——原来好的收获,既要苗争气,也要人懂取舍。
下午的阳光暖烘烘的,麦生帮着给棉苗浇水,水流顺着垄沟淌,滋润着留下的苗,也浸润着被拔掉苗的空地。他忽然觉得,那些空出来的地方不是浪费,是给留下的苗腾出生长的空间,也是给土地喘口气的机会。
风又起了,棉苗的叶瓣“沙沙”响,这次麦生听着,像在说“谢谢你的取舍”。他扛起小锄头往家走,竹篮里剩下的弱苗已经送了猪圈,心里却像卸下了块石头,轻快又踏实。
原来间苗不只是拔掉弱苗,更是在教会人,如何在密密麻麻的念想里,选出最该握紧的那一个,然后用心去护着,等着它结出沉甸甸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