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麦生就攥着他的小水瓢往河滩跑。露水把裤脚打湿了半截,他却顾不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棉田——今天是撒种的第七天,春杏说过,七天就能冒芽。
棉田的垄沟还盖着层虚土,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麦生蹲在自己做了记号的小圈旁,屏住呼吸扒开土,忽然“呀”地叫出声:两颗棉籽的壳裂开了,嫩白的芽尖顶着点湿泥,像两只怯生生的小触角,正使劲往外探。
“冒芽了!真的冒芽了!”他蹦起来往中间的垄沟跑,鞋上的泥甩得老高。春杏和哑女刚到田埂,听见喊声赶紧凑过来,果然见垄沟里冒出星星点点的绿,嫩芽裹着种壳,像戴了顶小帽子。
“比去年早了一天。”春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看来今年的土温正好,草木灰也起了作用。”
哑女笑着比划,又指了指远处的柳树林——晨雾里,柳枝已经泛出浅绿,看来春天是真的站在田埂上了。她从竹篮里拿出个小竹筛,开始给嫩芽周围的土松劲,免得板结的土压住芽尖。
麦生也学着用手指松土,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露珠。他忽然发现有棵嫩芽的种壳没脱落,像顶歪歪扭扭的黑帽子,就小心翼翼地帮它摘下来,露出下面嫩黄的叶瓣。“这样是不是长得更快?”他仰着脸问,鼻尖沾着的泥点被晨光映得发亮。
“傻小子,”小虎扛着锄头走来,裤腰上别着个装着菜籽的小布包,“它自己能顶掉壳,你瞎帮忙反倒容易伤着。”他蹲下身看了看,忽然往垄沟边撒了些细小的菜籽,“这是芫荽籽,跟棉花套种,能驱虫子。”
麦生凑过去闻,芫荽籽带着股冲鼻的香,他皱着眉躲开,惹得大家都笑。春杏往他手里塞了把干草:“去把田埂的杂草拔了,别让草跟芽抢养分。”
拔草的活计不轻松,草根缠在土里,得用小锄头一点点刨。麦生的手被草叶割出了细痕,却越干越起劲,眼睛时不时瞟向棉苗,看它们在晨光里慢慢舒展腰肢。有风吹过,嫩芽轻轻晃,像在跟他打招呼。
日头升到竹竿高时,张叔拄着拐杖来了。他弯腰看了看棉苗,用烟袋锅轻轻拨了拨土:“这芽长得壮,根准扎得深。”他往麦生的小圈旁瞥了眼,忽然笑,“你这两颗比中间的还精神,是偷偷多浇水了?”
麦生脸一红,挠着头承认:“夜里睡不着,就来浇了两回……”
“别浇太勤,”张叔磕了磕烟袋,“水多了会烂根。就像过日子,太急了反倒不扎实。”他指着垄沟里的芽尖,“你看它们多稳当,一天就长半指,看着慢,却扎得牢。”
春杏正在给棉苗间苗,把长得太密的嫩芽拔掉些,只留每隔五寸一棵的间距。“这些拔掉的嫩芽也别扔,”她把嫩苗放进竹篮,“回去洗干净,用开水焯了,拌点香油就是盘好菜。”
哑女则在田埂边挖了个小坑,把带来的豆饼碎埋进去,又浇了点水。她比划着“这是给棉苗加餐”,等豆饼发酵了,就是最好的肥料。
麦生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棉田像个热闹的小院:春杏是掌家的,细心地打理着每棵苗;小虎是巡院的,扛着锄头防着虫和草;哑女像送点心的,总给苗儿带来惊喜;张叔则是说古的,坐在田埂上慢悠悠讲着种地的道理。而自己,就是那个围着大家打转的小尾巴,捧着他的小水瓢,盼着每棵芽都长得比自己高。
中午的日头暖起来,棉苗的叶瓣舒展开了些,嫩黄变成了浅绿,像撒在垄沟里的碎玉。麦生蹲在田埂上啃着春杏做的菜窝头,眼睛却盯着自己的两棵苗——它们好像又长高了点,叶瓣边缘泛着点红,像抹了胭脂。
“下午得搭个小棚子,”小虎擦了擦汗,“看这天色,怕是要下春雨,别让雨水冲坏了嫩芽。”他往远处的竹林看了看,“去砍些细竹枝,再编些草帘,正好让麦生练练手。”
麦生立刻放下窝头:“我会编草帘!张叔教过我!”他跑向竹林时,听见春杏在身后喊“慢点跑”,哑女的笑声像檐角的风铃,混着棉苗顶破泥土的细微声响,在晨光里漫得很远。
砍竹枝时,麦生发现竹节上已经冒出了新笋,裹着褐色的笋衣,正使劲往天上蹿。他忽然想起自己埋在土里的棉籽——它们不也像这些笋子吗?在黑暗里攒够了劲,就借着晨光顶破阻碍,把绿生生的希望举在风里。
往回走时,他的小竹篮里装着细竹枝和刚摘的野草莓,红得像个个小灯笼。春杏和哑女已经在棉田边插好了竹桩,小虎正用草绳把竹枝绑成棚架,远远看去,像给棉苗搭了个绿色的凉棚。
麦生把野草莓分给大家,酸甜的汁水流在舌尖,他忽然觉得,这芽尖顶破的晨光里,藏着比草莓更甜的东西——是春杏指尖的露水,是哑女松过的泥土,是小虎搭起的棚架,是张叔烟袋锅里的道理,还有自己掌心攥着的、要给棉苗浇水的暖。
暮色降临时,春雨果然淅淅沥沥下起来。麦生站在棚子边,看着雨丝落在芽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棉苗在雨里轻轻晃,像在喝水,又像在笑。他忽然明白张叔说的“扎实”是什么意思——就像这芽,一点一点顶破泥土,一寸一寸迎着晨光,把根扎在土里,把绿举向天上,不慌不忙,却自有力量。
回家的路上,雨丝沾在眉梢,麦生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他摸了摸兜里剩下的野草莓,想着明天天一亮,得第一时间来看看,那些芽尖是不是又长高了些,是不是已经把整个棉田,都染成了春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