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夜还只是飘着零星冷雨,清晨推开门,天地间已一片素白。雪花仍在簌簌落下,给屋顶、柴垛、菜畦都盖上了厚厚的绒被,连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也被压得微微低垂,像捧着满枝的碎玉。
小虎是被冻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时滑到了腰际,而身旁的位置早已空了。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雪的清冽,他打了个寒颤,刚要起身,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姜香混着肉香,从灶房飘了过来。
披上棉袄走出房门,只见哑女正站在灶台前,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里拿着长柄勺,在大铁锅里轻轻搅动。锅里翻滚着浓稠的汤,金黄色的汤汁里浮着大块的排骨,还有切得整整齐齐的姜片和葱段,咕嘟咕嘟的声响里,暖意顺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驱散了满屋的寒气。
“醒了?”哑女回头,脸上沾了点锅灰,被热气熏得微红,眼神却亮得很,“快洗漱一下,咱喝排骨汤驱驱寒。”
小虎走过去,凑到锅边,深吸了一口香气,胃里顿时空落落的,馋虫被勾了出来。“加了老姜?”他注意到汤里姜片的量比往常多些,辛辣的姜味混着肉香,霸道又醇厚。
“嗯,”哑女用勺子舀起一块排骨,吹了吹递到他嘴边,“昨儿见你有点咳嗽,多放点姜暖暖身子。”
小虎张口咬住排骨,炖得酥烂的肉一抿就化在嘴里,带着姜的微辣和肉的浓鲜,暖意从舌尖一直流到胃里,熨帖得让人舒服地眯起眼。“好吃,”他含混不清地说,“比镇上饭馆炖的还香。”
哑女被他吃得满脸油光的样子逗笑,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的汤汁,指尖带着灶台的温度:“慢点吃,锅里多着呢。”
雪越下越大,院门外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大概是村里的娃子在雪地里堆雪人。小虎扒着门框往外看,只见几个裹得像粽子似的小家伙,正围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拍手,红扑扑的脸蛋在白雪映衬下,像熟透的苹果。
“想去玩?”哑女端着两碗盛好的排骨汤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问。
小虎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就是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上一次下这么大雪时,他还小,哑女背着他在雪地里踩脚印,他的棉鞋湿了,她就把他的脚揣在自己怀里焐着。
哑女把汤碗放在堂屋的小桌上,又拿了两双筷子:“吃完汤,我陪你出去走走。”
两人坐在桌前,捧着热气腾腾的汤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窗外雪花飘落的簌簌声,锅里汤汁翻滚的咕嘟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孩童笑声,交织成一片温暖的嘈杂。小虎喝得急,烫得直吐舌头,哑女就拿着帕子替他擦嘴角,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对了,”小虎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前儿去镇上换东西,见布庄新到了块绒布,天蓝色的,摸着软乎乎的,给你做条新围巾吧。”
油纸打开,露出一块细腻的天蓝色绒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哑女的指尖轻轻抚过布料,绒面的触感像抚摸着上好的皮毛,温暖又舒服。她抬头看小虎,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又乱花钱。”
“不贵,”小虎嘿嘿笑,“用咱上次卖草药的钱换的,够做两条呢,给你做一条,我留一条,冬天围着暖和。”
哑女没再推辞,把绒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抽屉,心里像被汤里的姜片熨过似的,暖烘烘的。她知道小虎说的“不贵”多半是哄她,这绒布的质地,在镇上至少要花掉半个月的嚼用。可他总是这样,把好东西都留给她,自己却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
吃完饭,雪终于小了些。哑女找出两双厚棉鞋,一双塞给小虎,一双自己穿上,又拿了顶旧棉帽扣在他头上,把帽绳系得紧紧的:“别冻着耳朵。”
两人并肩走出院门,雪地上已经被踩出了不少脚印。空气冷冽而清新,吸进肺里像吃了冰碴子,却让人精神一振。小虎忍不住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变成一小滴水珠。
“你看那棵树。”哑女忽然指着不远处的老槐树。
小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被雪压弯的树枝上,挂着一串串晶莹的冰棱,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里钻出来,照在冰棱上,折射出五彩的光,像挂满了宝石。“真好看。”他由衷地感叹。
哑女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几颗冻得硬邦邦的山楂。她拿起一颗,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擦了擦上面的雪,递给他:“尝尝,冻山楂,酸中带甜。”
小虎接过来放进嘴里,冰凉的果肉带着强烈的酸意炸开,激得他眯起眼,却又舍不得吐出来,酸劲过后,是淡淡的甜,像此刻的感觉——冷冽的空气里,藏着彼此靠近的温暖。
他们在雪地里慢慢走着,脚印被新的雪花一点点覆盖。小虎说起小时候偷着在雪地里打滚被爹追打的趣事,哑女就笑着听,偶尔补充两句他记岔的细节。说到好笑处,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交汇又散开。
走到村头的石桥上,小虎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哑女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心里一动,伸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旧围巾,笨拙地绕在她颈间,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还是围着点好,别冻感冒了。”
他的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裹在颈间暖融融的。哑女摸了摸围巾,抬头看他,眼里像落了星光:“那你呢?”
“我火力壮,不怕冷。”小虎拍了拍胸脯,故意挺了挺腰板。
哑女没说话,只是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挨着肩膀。雪花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像撒下的一层白糖,甜丝丝的。小虎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和自己的紧紧贴在一起,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冬天也不错。有雪,有暖汤,有身边的人,哪怕日子过得简单朴素,心里也总是填得满满的,像那锅炖得浓稠的排骨汤,暖得人从里到外都舒展开来。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微微发疼。小虎拉起哑女的手往回走,她的手很凉,他就用自己的手紧紧裹住,揣进棉袄兜里。
“回去吧,汤该凉了。”他说。
“嗯。”哑女应着,脚步却跟着他的节奏,不快不慢。
两人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走过。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雪地里的每一步,都带着彼此的温度,印在心里,清晰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