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宇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脚踝陷进滚烫的沙砾里,又被他咬着牙拔出来。
沙粒顺着破烂的裤管往下滑,在结痂的伤口上碾出细密的血珠,可他连皱眉的力气都快没了。
就在他佝偻着背往前挪时,这片天地的“眼睛”正冷冷地睨着他。
那是弥漫在空气里的天道意志,像一张无形的巨网,任何生灵的呼吸、心跳,甚至发丝的颤动都逃不过它的感知。
可方宇的存在却像一根突然扎进网里的刺——他的魂魄里没有这个宇宙该有的“印记”,体内空空荡荡。
连最卑微的修士都有的“丹田小宇宙”都寻不到一丝痕迹,活脱脱一个从界外硬挤进来的异类。
“嗡——”
虚空里陡然传来一声闷响,无形的威压如乌云压顶般砸下来。那是天道在动怒,要将这个不合规矩的外来者碾碎成尘埃。
可就在威压触及方宇脊背的瞬间,他身上突然漾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像初春解冻的河面泛着微光。
威压撞上去,竟像冰雪落进温泉,“滋滋”消融着散了开去。
天道似乎愣了一下。
这已经是第一百三十七次了。每次它调动天地之力想要抹杀这个异类,那层光就会准时浮现,不疾不徐地将威压化去,像在玩一场耐心的游戏。
方宇对此毫无察觉,他只知道每走二十步,骨头缝里就像被塞进了无数根冰针。
必须立刻停下——身体会在瞬间变得薄如蝉翼,化作一张泛着玉色的纸,平贴在地面上。
沙砾的粗糙、岩石的冰凉、甚至地底深处缓缓流动的能量,都透过“纸身”清晰地传来。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吮吸着空气里稀薄的灵气,还有那股带着审视意味的天道之力。
每次“摊平”,都像是在与这片土地进行一场沉默的谈判,直到体内那股撕裂般的疼痛缓和些,才重新凝聚成人形,继续往前挪。
日子就这么在“走-摊-吸-走”的循环里流逝。
他从能走二十步歇一次,到二十五步,三十步……沙滩的咸腥渐渐被荒漠的燥热取代,脚下的细沙变成了磨脚的砾石,头顶的太阳也愈发毒辣。
偶尔有身影在远处的沙丘上掠过,快得像一阵风,掀起的沙雾里能瞥见他们衣袂上流转的光晕——那是体内宇宙与天地共鸣的迹象,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方宇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丈量着荒漠,身影在无垠的黄褐里小得像一粒尘埃。
这一走,就是三年。
当他踏出荒漠边界的那一刻,脚底突然触到了柔软的草茎。
方宇踉跄着停下,抬头看见远处连绵的绿意,喉咙里涌上一股哽咽。
就在这时,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紧接着是手腕的微麻、眉心的轻颤,还有丹田处的温热——四枚沉睡已久的本命符,竟在这一刻同时苏醒了。
他认得它们。左胸那枚泛着寒气的,是天天的时间符;手腕缠着淡绿微光的,是赵诗雅的空间符;
眉心跳动着暖芒的,是兰兰的轮回符;而丹田处那枚生命小草,是他自己的本命符。
四枚符像四颗心脏,在他体内规律地搏动着,彼此缠绕、呼应,渐渐酿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带着熟悉的气息,又透着陌生的韧性。
方宇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累。拖着灌了铅的腿又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了炊烟。
那是个不大的小镇,泥墙木顶的屋子错落有致,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气。
他站在镇口,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衣衫沾满油污和沙砾,头发纠结成毡,身上散着三年没洗过的馊臭,活脱脱一个从泥里捞出来的乞丐。
镇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人看他几眼,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淡淡的平和,像是见惯了世间的颠沛。
方宇靠着墙角坐下,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就在这时,一双穿着布底鞋的小脚停在了他面前。
他费力地抬眼,看见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个油纸包。
女孩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油纸包放在他脚边,露出里面一块方方正正的桂花糕,米白的酥皮上撒着几粒嫣红的果脯。
然后她站起身,对着他怯生生地笑了笑,转身跑开了,羊角辫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方宇的目光落在那块糕点上。桂花的甜香钻进鼻腔,勾得空荡荡的胃一阵抽搐。他伸出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可就在指腹即将触到酥皮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阻力猛地撞了过来——那感觉,就像糕点的底部生了无数根透明的根须,深深扎进了脚下的土地,而他的手,正按在一层坚硬无比的气墙上。
他试着再用力,手臂的肌肉绷紧,青筋突突直跳,可那糕点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就好像它从一开始就长在那里,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而他这个外来者,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
方宇僵在原地,指尖悬在离糕点半寸的地方,喉咙里涌上一股比荒漠风沙更涩的苦味。
体内的四枚本命符还在搏动,只是节奏里多了几分焦躁,像是在替他发问——为什么?
方宇的指尖还悬在半空,目光黏在那块纹丝不动的糕点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呆愣愣地忘了动弹。
喉咙里发紧,连吞咽的动作都做不出来——连一块糕点都拿不起,他这三年荒漠跋涉,到底算什么?
“外来世界来的人吧?”
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像滴冷水落进滚油里,瞬间惊醒了方宇。
他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浑浊却深邃的眼眸里。来人身形佝偻,头发花白如霜,身上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可往那儿一站,却有种与天地相融的沉静气度。
“你怎知道?”方宇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来历,这老者凭什么一眼看穿?
老者咧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却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你身上的气,骗不了人。”他说着,抬手轻轻一挥。
刹那间,方宇只觉眼前一花。原本空寂的半空里,竟凭空浮现出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无数星辰在其中明灭,生灵在星球上繁衍生息,星系循着轨迹缓缓流转,还有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在星云中穿梭,举手投足间便有流光划过。
那是一个完整的宇宙,包罗万象,生生不息,却被老者托在掌心,随他衣袖轻拂而静静悬浮。
方宇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他能感觉到那片宇宙里蕴含的磅礴力量,那是与这个世界天道同源的气息,厚重得让人心头发颤。
可下一秒,老者手腕一翻,那片宇宙便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在这里,”老者收回手,目光落在方宇身上,带着几分悲悯,“每个人的身躯都是宇宙的容器。
有的人藏着一个宇宙,有的人孕着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宇宙与身躯共生,与天地共鸣,这才是活下去的根本。”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方宇空空荡荡的周身:“可你不一样。你身上没有半点宇宙的气息,干净得像张白纸。
天道容你走到这里,已是异数。”
方宇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如此。他连拿起一块糕点的力气都没有,竟是因为自己“空”得不合时宜。
老者没再多说,弯腰轻轻拾起那块方宇碰不得的糕点。他指尖萦绕起一层淡淡的光晕,那光晕触到糕点的瞬间,原本坚实的酥皮便如冰雪消融,化作无数肉眼难辨的光点,簌簌落下。
老者耐心地将糕点碾磨至虚无,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古朴的长盒,抬手一扬,那些光点便如游鱼般钻进盒中,凝聚成一汪琥珀色的液珠。
“张嘴。”老者道。
方宇下意识地照做。只见老者屈指一弹,盒中的液珠便精准地飞入他口中。
那液体入喉即化,瞬间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腹中。
不过两口的量,方宇却觉得干涸已久的四肢百骸突然被注入了甘泉,三年荒漠积攒的疲惫如潮水般退去,连体内那四枚躁动的本命符,都仿佛被安抚般轻轻震颤起来。
“这是用宇宙之力炼化的‘本源食气’,能暂补你体内的空缺。”
老者说着,又抬手一挥。方宇只觉身上一轻,原本肮脏恶臭的破衣瞬间化作飞灰,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紫衫道袍。衣料轻盈如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厚重感,仿佛与他的肌肤生在了一起。
“这点力量只够你撑一阵子。”老者转身欲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胸口隐隐发光的符印上,“想在这世界活下去,就得自己孕出宇宙。
什么时候你的宇宙成型了,天道自会认可你。至于你身上的这些东西……”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小镇的巷尾,只留下一句余音:“好自为之。”
方宇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身上崭新的紫衫,又摸了摸腹中仍在发热的暖流,再看向那老者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他握紧了拳,体内的四枚本命符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决心,轻轻搏动起来。
孕出宇宙吗?
他抬头望向小镇外连绵的青山,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三年荒漠都走过来了,这点挑战,又算得了什么?
腹中的暖流还在缓缓淌动,方宇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力量正顺着血脉钻进每一寸肌肤,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着他身体的根基。
细胞开始躁动了。不是无序的乱颤,而是循着某种神秘的轨迹,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旋转。
像是亿万星辰在宇宙中归位,每一次转动都带着规律的韵律。他体内的四枚本命符也随之跃动起来,不再是之前的焦躁悸动,而是化作四道流光,倏地钻进他的五脏六腑——时间符融入肺腑,带来清冽的生机;空间符缠上筋骨,透出坚韧的韧性;轮回符落在心脉,燃起温暖的搏动;而那枚生命符,则沉进丹田,化作一片厚重的基底。
器官在悄然蜕变。肺叶间仿佛有细雪飘落,呼吸间带着沁人的清凉;筋骨上似有藤蔓攀援,每一寸都在变得强韧;
心脏的跳动里裹着星火,每一次泵动都让血液更具活力。方宇就那样坐在长街上,任凭身体里的变化翻涌,过往的行人似乎都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本就是这街角的一部分。
忽然,那枚融入头脑的本命符猛地扩散开来。丝丝缕缕的意念如同蛛网般铺开,瞬间笼罩了全身每一个细胞。
方宇的意识沉入一片混沌,脑海里却浮现出熟悉的轮廓——那是纸界的模样,是他曾用无数纸张构建出的天地。
他恍惚间想起离开时的匆忙,不知那些纸张堆叠的山川、河流是否还在,不知那些依附于纸界的灵韵是否消散。
“罢了。”一个念头闪过,方宇不再纠结。下一秒,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每一个旋转的细胞都在发生奇异的变化——它们化作了一张张纯白色的纸,薄如蝉翼,却蕴含着奇异的张力。
这些“纸细胞”在空中轻轻颤动,然后开始折叠、卷曲、交织。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小小的圆球在折叠中诞生。它们悬浮在意识的混沌里,像是一颗颗初生的星球。
就在这时,生命符的力量悄然流转,带着草木生长的符文,轻轻拂过那些小球
。刹那间,原本光滑的球面上冒出了嫩绿的芽尖,溪流开始蜿蜒,山川渐渐隆起——生命的气息,正在这些“纸星球”上悄然萌发。
“滴答,滴答。”
时间的韵律突然响起。天天时间符化作无数细小的银线,缠绕上每一颗小球。银线划过的地方,浮现出细密的刻度,那是时间的印记。
有的星球上,昼夜开始交替;有的星球上,四季开始轮转;有的星球上,生灵的轮廓在时光里慢慢清晰。
紧接着,兰兰的轮回符骤然亮起,化作点点流光,在星球间穿梭。每一点流光落下,都印上一枚轮回的符文。
生老病死的轨迹开始在生灵身上显现,消亡与诞生的循环在星球间悄然上演,让这些初生的世界多了一份完整的秩序。
最后,属于赵诗雅的空间符猛地扩散,化作无边无际的空间之力。那些原本只有拳头大小的小球,在空间之力的包裹下开始膨胀、延伸。
星球与星球之间拉开距离,形成星系;星系与星系之间浮现星云,构成更广阔的天地。方宇只觉得身体像被撑到了极致,骨骼在“咯吱”作响,经脉里仿佛有无数星辰在奔涌,随时都可能炸开。
“嗡——”
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的瞬间,所有的变化骤然停滞。
方宇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他能清晰地“看”到体内的景象——一片由无数“纸星球”构成的混沌空间里,时间在流转,轮回在交替,生命在生长,空间在延展。
这不是真正的宇宙,却已经有了宇宙的雏形。
可还差了点什么?
方宇皱起眉,闭目凝神。他能感觉到那片雏形宇宙的运转,却始终触摸不到那个“核心”——那个能让一切真正凝聚、让天道认可的“宇宙之核”。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或许,急不来。老者说要感悟天道,或许答案就藏在这小镇的烟火里,藏在他与这个世界的每一次呼吸之间。方宇抬手抚上胸口,感受着那四枚本命符与体内雏形宇宙的共鸣,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他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