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高课的办公室里,死气沉沉。
宫本雄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他没有喝,只是死死地盯着。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渡边信事件,虽然过程惊险,但结果似乎是好的。
他非但没有闯下大祸,反而提前洞悉了参谋本部的“诱饵”计划,这甚至可以算是一件功劳!
没错,一定是这样。
那个“幽灵”,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帝国高层还有这样一手布局。他自以为是的骗局,恰好撞上了帝国的天罗地网。
他所有的计划,都只是在为“诱饵”计划添砖加瓦而已!
想到这里,宫本雄一的心里,总算找回了一丝久违的掌控感。
他输给的不是“幽灵”,而是输给了帝国参谋本部那群更高层的老狐狸!
这不丢人!
就在他努力进行自我催眠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敲门,没有通报。
一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走了进来。
来人身材不高,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而不是军装。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不起丝毫波澜。
他手里,还把玩着两颗光滑的核桃,在掌心滴溜溜地转动,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碰撞声。
“咯,咯,咯。”
这声音,像是敲在宫本雄一的心脏上。
他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的脸时,瞳孔骤然收缩!
他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以一个标准的军姿站得笔直,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
“影佐……将军!您怎么来了!”
影佐龙一!
华中方面军特务机关长,名义上,他是宫本雄一的直属上司。
实际上,他是整个华东地区所有日军特务机构的,幕后掌控者!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特务之王!
影佐龙一没有理会他的问候。
他走到那张染过宫本雄一鲜血的上海地图前,驻足,凝视了许久。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小林次郎站在门口,连头都不敢抬,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能感觉到,影佐将军带来的压迫感,和宫本课长那种外放的暴虐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锐利,足以洞穿一切的压迫感!
“宫本君。”
许久,影佐龙一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听说了你的‘焦土计划’,也听说了参谋本部的‘诱饵’计划。你做的,很好。”
宫本雄一闻言,心中一喜,刚想开口表功。
影佐龙一却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觉得,一个优秀的猎人,在布置陷阱后,会做些什么?”
宫本雄一愣住了。
他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这么问,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会……会隐藏好自己,然后……耐心等待猎物上钩。”
“说得对。”影佐龙一点了点头,“那么我问你,我们的参谋本部,那些全帝国最顶尖的战略家,在布下一个关系到内部肃清的‘诱饵’计划后,为什么会派一个汉奸翻译,拿着最高机密的评估报告,满世界乱跑?”
“为什么这份最高机密,会那么凑巧地,掉在你的脚下?”
“为什么在你差点杀掉‘帝国利刃’的时候,这份文件,会像神明启示一样,来拯救你这个差点犯下大错的蠢货?”
影佐龙一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宫本雄一的心脏!
宫本雄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脸上的那一丝得意,彻底凝固了。
“这……这……”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为什么?
这些细节,他之前被愤怒和后怕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细想!
现在被影佐龙一赤裸裸地点出来,他才发现,这其中,充满了无法解释的诡异和巧合!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影佐龙一走到宫本的办公桌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仿佛在擦拭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让我来帮你复盘一下吧。”
“首先,一个算命的,在黑市散播了一个谣言。”
“然后,一场恰到好处的爆炸,坐实了谣言,制造了巨大的恐慌。”
“紧接着,黑市里的所有投机商,都在恐慌中,以最低价抛售了自己手里的战略物资。”
“在你发动‘焦土计划’,气势汹汹地扑了个空,恼羞成怒的时候。一个神秘的‘南洋商会’出现了,他们手里,恰好有你之前想查抄的,所有物资。”
“你的手下,用帝国紧急采购的军费,以十倍的高价,把这批物资,又买了回来。”
“最后,当你怒火中烧,准备追查内鬼的时候。一个汉奸翻译,‘不小心’摔了一跤,一份‘最高机密’的文件,完美地解决了你所有的疑惑,让你把一个贪婪的蠢货,当成了忠诚的帝国利刃去保护,让你把所有的线索,都引向一个子虚乌有的‘诱饵’计划。”
影佐龙一停了下来。
他拿起宫本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随即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茶,凉了。”
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宫本君,你的脑子,也凉了吗?”
“从头到尾,不存在什么‘诱呈’计划!更没有什么帝国利刃!”
影佐龙一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利剑出鞘!
“我们,被人当成猴子,耍了一整场!”
“这是一个完整的闭环!从制造恐慌,到低价收购,再到高价卖回给我们,最后,再用一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文件,切断我们所有的追查线索!”
“这是一场教科书级别的,经济掠夺和心理战术!”
“对方只用了一个算命先生,一个炸弹,和一个汉奸翻译,就让我们整个特高课,颜面扫地,损失惨重!甚至还让你这个课长,对着敌人,感激涕零!”
宫本雄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然后又被无情地踩在了脚下。
他引以为傲的判断力,他赖以生存的骄傲,在影佐龙一冷静而残酷的剖析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羞愧,愤怒,恐惧……种种情绪,在他的胸中翻涌,最后,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是……是幽灵……”他艰涩地吐出三个字。
“能想出这种计划的人,配得上‘幽灵’这个代号。”影佐龙一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冰冷的欣赏。
“他很聪明,他知道你的弱点是自负和易怒。所以他每一步,都踩在你的情绪上,引导着你做出最愚蠢的判断。”
“他是一个顶级的棋手。”
影佐龙一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张上海地图。
“现在,棋盘上的迷雾,已经被我拨开了。那么,就该找到下棋的人了。”
他看向门口的小林次郎,声音恢复了平静。
“去,把那个叫林烽的汉奸翻译,给我叫来。”
“我要亲自,见一见他。”
……
翻译室内。
林烽正低着头,一丝不苟地翻译着一份缴获来的中文报纸。
他的表情谦卑而专注,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份工作更重要的事情。
周围的日本文员,时不时地向他投来鄙夷和戏谑的目光。
“喂,林桑,听说你昨天在渡边少尉那里,吓得把文件都掉地上了?”
“哈哈哈,真是给我们大日本帝国丢脸啊!”
林烽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了讨好的笑容,连连躬身:“是,是!是我太愚钝,惊扰了课长阁下,我的罪过,我的罪过。”
就在这时,小林次郎面色严肃地走了进来,径直来到林烽面前。
“林烽。”
“嗨!小林长官!”林烽立刻站起身,九十度鞠躬。
小林次郎看着他这副卑微到骨子里的模样,眼神复杂。
他到现在,脑子里还是影佐将军那番话。
难道,眼前这个懦弱无能的汉奸,真的是那个将整个特高课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幽灵”棋手?
这怎么可能?!
他甩了甩头,将这个荒谬的想法抛出脑海,冷冷地传达了命令。
“影佐将军要见你,跟我来。”
此话一出,整个翻译室,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看着林烽。
影佐将军!
那个传说中的特务之王,竟然会亲自召见一个汉奸翻译?
完了,这个叫林烽的家伙,死定了!
林烽的脸上,也适时地露出了极致的惶恐。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稳,声音带着哭腔:“长……长官……我……我犯了什么错?求长官明示啊!”
小林次郎懒得跟他废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往外走。
在被拖出门口的那一刻,林烽的头,依旧深深地埋着。
但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的嘴角,却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影佐龙一。
你终于来了。
这场上海滩的棋局,现在,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