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欲望沉沦的小镇,霍恒三人一路南行,地势渐趋平缓,水网密布,已是典型的江南风貌。这日午後,他们行至一处名为孝感县的地界。刚踏入镇口,一股不同于他处的、带着水汽与淡淡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便扑面而来。镇子不算大,但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显得颇为宁静祥和。
然而,这份宁静在镇口一株巨大的老槐树下被打破了。槐树虬枝盘错,虽值冬日,枝叶凋零,但那庞大的树冠依旧能想象出夏日投下的浓重绿荫。此刻,树下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嗡嗡的议论声像夏日的蚊蚋,扰乱了此地的安宁。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微动,缓步走近。人群中央的空地上,跪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清瘦如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麻衣,虽满是风尘之色,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低垂着头,看不清全貌,只能看见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嘴唇,以及那过分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肩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暮气,笼罩着他。
在他身前,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略显稚嫩却一笔一划极为认真的笔触,写着四个墨字——“卖身葬父”。墨迹尚未全干,在冬日的微风中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显然是刚写下不久。
少年身旁,停放着一口薄木板钉成的棺材。棺木极其简陋,甚至能看到粗糙的木茬,但同样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显见是用了全部的心力在维护父亲最后的尊严。少年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每过片刻,便直起上身,然后“咚”的一声,重重磕下一个头。那声音沉闷而实在,听得人心头一颤。他的额角早已一片红肿,甚至隐隐渗出血丝,但他恍若未觉,只是用已经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执拗地重复着:“哪位好心人……行行好,收留了我吧……我董永愿终身为奴为仆,做牛做马,只求能凑些银钱,让家父入土为安……求求各位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肉般,带着一种绝望的坚持,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神色各异。有那心软的妇人,早已掏出帕子擦拭眼角,低声叹息:“唉,造孽啊……多好的后生,真是孝子……”
“是啊,他爹董老汉,那可是镇上出了名的老实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怎么就这么去了,留下这孩子……”
“听说为了给他爹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些债,如今连置办坟地的钱都没了……”
也有人冷漠地摇摇头,事不关己地走开:“这世道,可怜人多了去了,谁顾得过来?”
更有甚者,眼神闪烁,打量着董永清秀的眉眼和还算周正的身板,似乎在掂量着是否有利可图,却又嫌那“卖身”的价格和背后的麻烦。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通路。一个穿着绸缎长衫,腆着硕大肚腩,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摇着一把折扇,在一名尖嘴猴腮的管家陪同下,大摇大摆地挤了进来。正是这孝感镇上有名的张地主。
张地主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细缝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如同打量货物般的光芒,围着跪在地上的董永慢悠悠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算计笑容。
“哟,这不是董家小子吗?”张地主故作惊讶地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怎么,这是要卖身?”
董永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那一瞬间,霍恒三人才看清他的正脸。面容清瘦,肤色是营养不良的苍白,但眉眼却十分端正,尤其那双眼睛,此刻虽然布满了血丝,蕴含着巨大的悲恸与无助,眼底深处却依然保留着一丝属于少年的清澈,以及因张地主主动搭话而燃起的微弱希冀。
“是……张老爷。”董永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回老爷的话,小子……小子只想凑足五两银子。五两便够了,能买块薄田安葬家父,再置办些最简单的棺木和丧礼所需……小子愿签死契,终身侍奉老爷,绝无二心!”
“五两?”张地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故意抬高了音量,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董永啊董永,你当你董家还是从前呢?你爹生前看病吃药,可是欠了不少饥荒(债务),这镇上谁不知道?再说了,就你这小身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能干什么重活?张嘴就要五两银子?你以为银子是河滩上的石头,随便捡的吗?”
他顿了顿,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摆出一副“我已经很大度”的姿态,朗声道:“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老爷我发发善心。最多,给你一两银子!而且,得给我家做满十年长工!少一天,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他这是算准了董永走投无路,想要趁火打劫,用最低的代价,拿下这个看起来还算老实、可以随意拿捏的长期劳力。
“一两银子?!”董永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急得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老爷,一两银子根本不够啊!连半副薄棺都买不起,更别提坟地了!求求您,老爷,您行行好,再多给点吧!我愿意多做几年,二十年,三十年都可以!只要能让父亲入土为安!” 他几乎是匍匐着上前,想要去抓张地主的衣角哀求。
张地主却嫌恶地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脸色一沉,态度强硬无比:“不行!就这个数!要么,你就按我说的,拿一两银子,签十年契;要么——” 他拖长了音调,阴冷的目光扫过那口薄棺,“你就守着你这死鬼老爹,看着他曝尸荒野,烂在这大街上吧!”
这话语恶毒无比,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董永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周围的人群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却无人敢出声反驳。张地主在镇上财大势粗,与官府胥吏也有往来,寻常百姓谁敢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去触他的霉头?
有几个心善的,偷偷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想悄悄塞给董永。可还没等铜板落到董永手中,张地主身旁那尖嘴猴腮的管家就一个箭步上前,恶狠狠地一把将铜板打落在地!
“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啊!”管家叉着腰,尖声叫道,“谁再敢多管闲事,往这穷小子手里塞东西,就是跟我们张老爷过不去!以后还想不想在孝感镇待了?!”
威胁的话语如同冷水泼下,那几个想帮忙的百姓脸色一白,喏喏地缩回了人群,再不敢动作。
董永看着地上那几枚滚落泥尘、象征着人间最后一丝温暖的铜板,又缓缓转头,望向身旁那口承载着父亲冰冷身躯的薄棺。最后一丝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他不再哀求,不再磕头,只是深深地、绝望地低下了头,仿佛要将自己埋进这冰冷的土地里。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涌出,顺着他年轻却布满哀戚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滴落在身前的尘土之中,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霍恒、青娥与浩南一直静立在人群外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浩南气得拳头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次想要冲出去理论,都被青娥用眼神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