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食餮足之余,劳累了多日的姜颂开始提不起精神,虽说少不得还要强撑着陪坐,可她神思倦怠,早已不知神游到何处了。傅溦见姜颂困倦,便起身告辞,姜颐也是体贴入微,早早命姜颂随姜顺回宫歇息,这场宫宴便就各人散了去。
却说姜颂乘着步辇吹了一路夜风,倒是清醒了不少,到了姜顺所在的仙居殿时已然毫不困倦了,由着姜顺握着她的手,引她入了内殿。
意料之外的,这仙居殿外围着不少侍卫随从,瞧着重兵把守一般,可这殿内却是十足的萧索,除却姜顺外,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婢女侍奉,里外那样多的事,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还需姜顺这个太妃亲自来替妹妹铺床。
“大姐,还是我来铺床吧。” 姜顺羸弱,没忙几下便累得气喘吁吁,不比姜颂利落,几下便铺好了床,比钧瑶的手脚还快些。
“明日便会有新的婢女仆役来了,你身上还有伤病,该叫人好好伺候着才是。” 姜顺复又握上姜颂的手,目光移向钧瑶瞧了一眼,问道:“你身边只有钧瑶,照顾得过来吗?明日来的人里,若有好的,便叫去跟着你吧。”
姜颂摇了摇头,“我一个人习惯了,能照顾自己,不用那么多人跟着。钧瑶是我的旧识,平日里能帮我想想从前的事,旁人不识得我,我同她们也没话说,还是让她们留在大姐身边照顾吧。”
“也好,钧瑶待你是最忠心的,这段时日,便叫钧瑶多受累些。” 姜顺随手褪下了手上的玉镯子递到钧瑶手上,“这镯子玉色衬你,你又年轻,拿去戴着玩罢了。”
钧瑶惊得双手将镯子奉回,张口结舌道:“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怎好拿来向主子讨赏。况这镯子是姨娘留给太妃的遗物,奴婢实在不敢领受。”
姜顺冷眼旁观,嗤之以鼻,摇头自嘲笑道:“虽是她留给我的不假,却也并非什么特殊之物,你若不喜欢,我再换个旁的赏你就是。”
“不,不是不喜,只是过于贵重,奴婢。。。”
钧瑶有些尴尬,不知这镯子是该收还是该退还,却见姜顺淡笑着坚持道:“你若不提,我近乎都要忘了这是我娘给我的物什了,也自然算不上什么名贵之物,你便收着吧。”
钧瑶怔愣之间,姜顺便接口道说自己困了,要同姜颂一道睡下,命仙居殿的丫头带了钧瑶去下房歇息,其意,似乎是偏要将这镯子赏给她一般。
一时间,殿内只留了姜氏姐妹二人说话。
“大姐,拿母亲遗物送人,是不太妥当,钧瑶心里也会很慌乱的,岂不是违背了你的本意。”
姜颂言语直率,姜顺听了也无不悦之色,反笑着接口道:“说得也是,我总是这样,一起了性子就会做些不加思量的事,我明日去同钧瑶赔罪,妹妹别恼我,好吗?也是我身上实在没了别的首饰赏人。”
姜颂答了句“不会恼”,复又望了姜顺一眼,不解问道:“大姐贵为太妃,为何装扮如此素净,我一路上瞧见的官家夫人们,都比大姐佩戴的首饰多。”
姜顺神色骤然冷寂下来,眉眼间尽显哀愁,默默良久,方淡笑道:“不一样的,我是戴罪之身,若非是你回来,二妹肯施恩,叫我见你一面,我原本是要一辈子被关在这仙居殿之中的。你瞧殿里那两个宫女,她们不是来伺候我的,而是来监视我的。”
姜颂闻言不由一惊,“是什么罪,竟要将人一生囚禁?”
姜顺面上浮现出几分得意的笑,冷声道:“我用毒药,毒害了先帝。”
“可我时运不济,被他察觉了,他临终前本是要将我用那毒药折磨至死的,幸而他是个短命鬼,我还没死,他便先死了。二妹心软,不舍得杀我,便只将我困在这仙居殿,叫我反思己过,一生不得出。”
姜顺的神情里,并无丝毫反省之态,她缓缓将目光移向姜颂,似乎想从妹妹的眼睛里,看出她对自己的鄙夷不屑,又或者是想看出她对自己仍如三年前一般的深信不疑,可她看来看去,只看到了妹妹满眼的迷茫。
“你得了一场大病,先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如今听了我毒杀先帝的事迹,大抵只觉得我是个狠辣的女子,避之不及了吧?”
姜顺神情倏忽冷淡,一双眼睛却一直巴巴望着姜颂,满眼的期待与忐忑,映着灯火,明明灭灭。
“不,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毒杀皇帝,这是灭九族的重罪,旁人想都不敢想,大姐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行事?”
姜顺心头一颗巨石落地,轻吐了一口气,将姜颂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声音里竟为姜颂这只能算作中立的话语而动容得颤抖起来,笑道:“好妹妹,整个姜家,也只有你一个人愿意听我说话,他们瞧我,都当疯子一样。”
“可我也不想这样的,就因为我生为庶出,父亲忽视我,嫡母瞧不起我,姜颖年纪小小,却敢处处欺辱我。二妹,二妹虽则待我很好,到底也是施舍,没有人真心,真心将我当作一个人对待。便是我那亲娘,为了与嫡母争宠,为了生下长子,不惜给我吃发热体弱的药,叫我饱受病痛折磨来博父亲怜悯关怀,为她固宠,我又怎敢对家人,有所奢望。”
姜顺声音喑哑,似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满腔怨愤,“我原想着,待我出嫁,终归可以奔一条生路出来,可先帝,到底也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他真心爱慕的,偏偏是二妹,我的皇后之位,我的儿子,通通,都被他夺走,当作了讨好二妹的礼物,他只当我是个玩意儿,羞辱践踏,半点不在意我的死活。当年在行宫遇刺的时候,他竟拉我挡在身前,去抵御刺客的刀剑。”
“我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若不是三妹你来救我,恐怕我早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
姜顺愈说愈激动,握紧姜颂的双手止不住颤抖,直到她再次看到姜颂迷茫的双眼时才堪堪反应过来,她的妹妹,已经不记得这些了,自然,更不会与她感同身受。
她记不起那刺客的刀尖向自己刺来时,她有如神兵天降,替自己夺下了致命一刀,为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来;也记不得她因此负伤躺了小半月才能见人,却始终不肯说出救驾实情,是遭了姜颐几番埋怨她的冒失,才背地里吐了实话,叫自己听了去。
“你瞧你这一身的伤,陛下身边自有侍卫保护,你一个官家小姐,不躲得远远的,又冲上去逞什么英雄?亏得是你武艺精到,不然为了陛下赏你做个昭武校尉,丢了小命,值不值得?”
“我不是为做什么昭武校尉才冲上去的,是陛下拉了大姐挡刀。”
那时候,姜顺就站在她二人说话的窗棂之外,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本是想着姜颂吃了许久的苦药,想着给她换换口味,才带着一盒子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糖糕去寻姜颂的,可那一瞬的泪如雨下,叫姜顺实在无法再见人,就那么连句道谢的话也未及同妹妹说,便仓惶逃了回去。
姜顺泣不成声,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然憋了许久,却实在无人诉说,如今直抒胸臆,只觉痛快。
姜颂听得云里雾里,诸多事情她不记得,难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姜顺。
“大姐,如今我回来了,自然会听你说话的。”姜颂笨拙地答着话,向姜顺一侧挪了挪身子,离得她更近一些。
姜顺倏忽破涕为笑,也贴近了姜颂道:“我出嫁前,我们也曾这样一个床睡,那时候你同我说,每每到了夜里,你都会思念你远在江湖的娘亲,我就同你说,长姐如母,你的娘亲不在身边,便由大姐陪着你,也是一样的。”
“我的亲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姐你知道吗?听母亲说,她是个混迹江湖的人,那她如今在何处呢?”
姜顺摇了摇头,接口道:“我不曾见过你的亲娘,大抵除了父亲之外,姜家便再无人见过她了。你只同我说过,你的亲娘姓廖,是位江湖女侠,曾经在父亲于边境平乱之时帮了大忙,二人定了终身,怀上了你。”
“只是那时父亲早已在京中娶妻生子,对你娘隐瞒许久,是回京之前要你娘跟来做妾,你娘才知底里,百般不肯,最后竟自行逃走了,叫父亲再寻不到她的踪迹。”
姜顺仔细回忆着当年听到的传言,与姜颂同她说过的故事,可她所知本就寥寥,又时隔多年,实在想不起太多来,“你是十二岁时被你娘送回了姜家,先前在哪里,做什么,你并没有同我仔细说过,我只知道,你自回来,便会武功,大抵是你娘所授吧。但你娘并未与你一同回过姜家,她是什么样子,又去了哪里,恐怕只有去问父亲才能知道了。”
姜颂不禁有些灰心丧气,经过沈夫人的一通挤兑恐吓,她已经对姜家众人没了什么家人的期待,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寻到她那位神秘的亲生母亲,可她如今又得不到任何她去向的线索,难免失落。
“只不过,我私心猜测,你娘该是一位风采卓然的女子。姜家乃是簪缨世族,父亲生得仪表堂堂,又在朝中平步青云,门第差些的女儿家便是给父亲做妾也鲜少有不愿的,可你娘,却偏偏不肯,不仅不肯,还这样一走了之,飞回到江湖之中,这股子气节,便叫人敬佩,与我们这般常日被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到底是不同的。”
姜顺见姜颂似又在为母亲伤怀,不免要出言安慰,可心里想的是安慰,口里道出的话,却尽是心中所想,若她当年也能离了先帝而去,走得远远的,奔到自己的江湖里,会不会,也别有一番天地呢?
“大姐,你不是金丝雀。” 姜颂回过神来,定定望着姜顺,颇为郑重地说道:“哪只金丝雀,能毒死将自己锁起来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