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指还缠着那条雾,能感觉到它的频率变了。
不再是躁动,不再是攻击。
是低频的,稳定的,像心跳。
像在说:我们听见了。
陈景明跪在地上,血顺着脖子往下淌,胸口那个破烂装置早就炸成了渣,只剩几根电线耷拉在皮肉里冒烟。他没动,也没挣扎,就那么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喘不上气。
张兰芳蹲在他面前,伸手戳了戳他肩膀:“喂,老东西,还撑着呢?”
他抬了抬头,眼神浑浊,嘴唇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我不是……抛弃他……我只是……怕。”
“怕?”张兰芳冷笑,“你怕个屁!你怕的是自己扛不住,所以干脆把人切成碎片塞进铁壳子,写个死亡报告就当没这人了?”
他没反驳,只是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左胸口的位置,那里曾经嵌着潘多拉装置的核心。现在只剩个血窟窿,皮肉翻着边,像被烧焦的塑料。
“每天……三十七份报告。”他喃喃,“我签了十年。我以为……只要我不看脸,不记名字,就能扛住。”
“操。”我忍不住骂出来,“你他妈是人不是打印机!”
他忽然咧了咧嘴,像是笑,又像是抽筋。然后他猛地一拽,从胸口残骸里扯出一块还在闪紫光的芯片,手指一掐,直接拍进自己太阳穴。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被他“处理”掉的人,他们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他的手开始颤抖,内心被一种深深的愧疚和恐惧所笼罩。
“既然你们要记忆——”他声音陡然拔高,眼珠子都红了,“那我就把所有‘牺牲品’都放出来!让你们看看——这就是失控的代价!”
话音刚落,那芯片“啪”地炸开,一股黑红相间的光柱冲天而起,像从地底捅出来的脏烟囱。光柱里浮出一个个影子,扭曲、半透明,有的只剩骨架,有的还穿着实验服,有的脸上全是数据裂纹。
他们不说话,但一股股情绪像潮水一样砸过来——疼、冷、被欺骗的愤怒、临死前的不甘。
“这是……之前那些宿主?”周小雅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发紧。
“不止。”我盯着最前面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她胸口插着一根金属管,脸上却带着笑,“这是被ALphA‘处理掉’的所有人。疤脸队长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些影子缓缓转过头,齐刷刷看向陈景明。
他往后缩了缩,声音发抖:“你们……听我命令,去攻击他们!现在!立刻!”
没人动。
影子们只是慢慢朝他走过去,脚步虚浮,像踩在水面上。最前面那个女人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你说我们是必要的牺牲。”她声音轻得像风吹纸,“可你从没问过我叫什么名字。”
陈景明猛地摇头:“我不是……我不是不问!我是不能问!一旦记住名字,我就……我就下不了手了!”
“那你记得赵烈吗?”另一个影子开口,是个年轻男孩,脖子上缠着数据带,“你把他塞进001号碎片那天,他还在喊‘别管我,关闸’——你听见了,对吧?”
“听见了……”他嗓子哑了,“所以我才……才把他封起来。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活着?”又一个影子冷笑,“你管这叫活着?被焊在铁架子上,脑子里灌满指令,连梦都是你们写的剧本?”
影子们越围越近,但他们没动手,也没吼叫。只是伸手,轻轻碰他一下,像在确认他还存在。
一个老研究员拍了拍他肩膀:“我知道你怕。我也怕。可你不能因为怕,就把别人的人生切成零件。”
“我不是为了自己……”他声音越来越弱,“我是为了秩序……为了人类……”
“为了人类?”张兰芳突然插进来,“你连自己人都不敢认,还谈什么人类?你放出来的这些‘牺牲品’,哪个不是为了人类才上的实验台?结果呢?你把他们当耗材烧了,回头写个报告说‘任务完成’?”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胸口的伤口开始渗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冒起淡淡的白烟。他机械手臂的连接处也开始松动,金属片一块块往下掉,露出底下腐烂的肌肉和发黑的神经线。
“我不想……变成怪物……”他低声说,像是在求谁。
“那你早干嘛去了?”我往前走了一步,“你明明知道杨建国想的是共生,你非要搞控制。你明明知道这些宿主是人,你非要当他们是工具。现在被反噬了,装什么委屈?”
他抬头看我,眼神空了。
“可我……只有这条路了。”
话音刚落,那些影子忽然静止。
一个接一个的影子缓缓张开双臂,他们的表情或温柔、或哀伤,眼神中满是对陈景明的理解与宽恕。
然后,他们一个个转身,面对陈景明,缓缓张开双臂。
不是攻击。
是拥抱。
一个接一个,轻轻围上去,把他裹在中间。没有撕扯,没有咒骂,只是安静地抱着他,像在给一个迷路的孩子取暖。
“我们不是来报仇的。”那个女研究员靠在他耳边说,“我们只是想让你看见我们。”
陈景明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不再试图推开,而是任由这些温暖的‘拥抱’将他紧紧包裹。
“我……我记得……”他声音发颤,“我记得赵烈喜欢喝浓茶,林悦总把头发扎歪,那个穿蓝衣服的小姑娘……她说她想去看海……”
他忽然哭出声,不是嚎,是抽抽搭搭的,像小孩。
“我不是不想记……我是不敢记啊……”
影子们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
最后一道光闪过,他们连同陈景明一起,缓缓升向空中,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半空中,他们的轮廓开始发光,一点点化成细碎的星尘,顺着数据流飘向裂开的天空。
没人说话。
狗王突然抬头,冲着那片光点“嗷”了一声,脖子上的苹果核项圈闪了闪。
然后,它转身,用脑袋使劲蹭我腿。
“我知道。”我蹲下来摸它,“他们……终于回家了。”
话音刚落,身后那台破机甲猛地一震。
警报声都没了,只剩下“嗡——”的一声长鸣,像快断气的牛在叫。机甲表面裂开无数道缝,紫光从里头往外喷,地面开始发烫,焦土“噼啪”作响。
“要炸了!”周小雅喊。
“躲?”张兰芳看了我一眼。
“躲个屁。”我抬起右臂,共生之盾自动弹出,贴在掌心,“刚才那些人把记忆都交出来了,咱们要是现在蹽了,对不起他们。”
盾面开始发光,不是银光,是七彩的,像肥皂泡。疤脸队长的脸、林悦的背影、那个想看海的小姑娘……一个个画面在盾上闪过,最后凝成一圈古老的纹路,缓缓旋转。
“来吧。”我把盾举过头顶,“接住。”
机甲“轰”地炸开,冲击波像海啸一样扑过来。可刚碰到盾面,紫光就被吸了进去,纹路转得飞快,盾身发烫,烫得我手心起泡,可我没松。
一秒,两秒。
盾面突然一震,紫光全没了,取而代之是一团白雾,缓缓升腾,然后——
下雨了。
不是暴雨,是细密的春雨,暖的,带着点青草味。雨滴落在焦土上,滋滋冒烟,可几秒钟后,嫩芽就从裂缝里钻出来,绿得发亮。
狗王仰着头,让雨打在脸上,尾巴摇得像电风扇。
张兰芳伸手接了点雨,舔了舔:“嘿,还真不是酸雨。”
周小雅低头看自己手心,那里有道疤,是疤脸队长留的。现在,疤在褪色。
我收起盾,掌心全是泡,疼得直抽气。可抬头看天,裂开的缝隙正在慢慢合拢,像被无形的手缝上。
雨越下越大。
操场边那棵枯树,突然“咔”地一声,冒出个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