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本该是温暖和煦的，但此刻落在河间府的城头上，却带着一股肃杀的凉意。城外，辽军的营盘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晨雾中缓缓苏醒。呜咽的号角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如同闷雷般的鼓声滚滚而来，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来了！”
城楼上，韩琦须发被晨风吹得微微飘动，他手扶着冰冷的垛墙，望着城下黑压压涌来的辽军，老成的脸上满是凝重。
另一侧的知州林潮生，这位在任上兢兢业业的父母官，此刻脸色也有些发白。他不是没见过阵仗的文官，但如此规模的攻城战，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感，还是让他手心冒汗。
辽军没有丝毫的试探，一上来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巨大的攻城槌在百余名辽兵的推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朝着东门和南门的主城门撞来。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片乌云，遮天蔽日地抛射向城头。
“铛铛铛——”
箭矢撞击在城墙和盾牌上，发出炒豆子一般的爆响，守城的宋军将士们，在各自将领的怒吼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击。滚石、擂木、金汁，不要钱似的往下招呼。
战争，从第一刻起，便进入了最残酷的血肉消磨。
与城头的喧嚣和惨烈不同，府衙的议事厅内，却显得异常“平静”。
苏哲坐在一张巨大的河间府布防图前，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正“滋溜”一口喝得香甜。他面前，于正明、周勇、赵勇、雷万军、孟阔等一众虎将，盔甲在身，杀气腾腾，像一排等待检阅的门神。
韩琦和林潮生从城头急匆匆地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韩琦眼皮子一跳，强忍着没有发作。这小子，屁股后面火烧眉毛了，他倒好，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喝汤！
“苏侯，”韩琦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辽军攻势很猛，东门和南门压力极大，你……”
苏哲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急躁，慢悠悠地放下汤碗，拿旁边的布巾擦了擦嘴，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韩相公，林知州，二位辛苦。来，坐下喝碗热汤暖暖身子。这府衙的厨子手艺不错，羊肉去膻去得恰到好处，汤头也鲜美。”
“苏帅！”林潮生急得直跺脚，“什么时候了，还喝汤！城外数万大军攻城，将士们在浴血奋战啊！”
苏哲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林知州，稍安勿躁。打仗嘛，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天塌下来，也得让人吃饱了肚子不是？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上阵，也不能让咱们这些动脑子的饿着肚子想计策吧？”
他这番歪理，说得一本正经，让林潮生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韩琦毕竟是两朝元老，定力非凡。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苏侯，老夫不是来与你玩笑的。如今战事紧急，还请苏侯速速布置方略，调兵遣将！”
苏哲这才收起了那副惫懒的模样，脸上的笑容虽然还在，但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韩相公，林知州，两位大人是河间府的父母官，民心士气，便托付给二位了。”苏哲的声音不高，但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安抚城内百姓，组织民夫，救治伤员，这些琐碎却至关重要的事，比单纯的守城更繁杂。”
这话听得韩琦心里极为熨帖。他虽然心忧战局，但苏哲这番话，既是分派任务，也是一种极高的尊重和信任，让他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苏侯放心，城内之事，有老夫与林知州在，定保万无一失。”
“好！”苏哲抚掌一笑，随即转向那一排昂首挺胸的武将。
“老于！”
“末将在！”于正明轰然出列，声如洪钟。
“命你率本部兵马，镇守东门。”苏哲拿起一支令箭，却没有立刻给他，反而笑眯眯地问道，“另外，调拨神威大炮五台于你，炮弹管够。给本帅狠狠地轰，别怕浪费，但也不许给本帅放空炮，每一发炮子儿都得给本帅换几个辽狗的命回来！”
于正明一愣，随即大喜过望，重重地抱拳，虎目圆瞪：“帅爷放心，末将保证让东门的辽狗有来无回！”
苏哲将令箭抛给他，又道：“记住本帅昨天的话，保全自己，弄死敌人！咱们家大业大，石头木头管够，炮子儿也管够，他们的命可就一条。跟本帅玩消耗，他们还嫩了点。”
“赵勇！”
“末将在！”赵勇跨步而出，眼神锐利如鹰。
“南门！”苏哲的声音陡然提高，“辽军主攻之重，你率神机营，配合神臂弓、破阵枪，给本帅死死钉在南门城楼上！神威大炮给你十台，给本帅找准了辽军的大家伙打，什么攻城槌、云梯车，给本帅一炮一个，轰他个稀巴烂！告诉弟兄们，南门就是辽军的坟场，谁敢往前凑，就让他变成明年地里的肥料！”
“末将遵命！”赵勇的回答铿锵有力，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神机营，这支苏哲亲手打造的精锐，终于要在真正的硬仗中展露獠牙了。
“周勇！”
“末将在！”性子沉稳的周勇出列。
“西门交给你。”苏哲的语气缓和了些，“你性子沉稳，最让本帅放心。西门看似安稳，实则是我河间府的机动命脉。你部兵马，作为总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东、南两门。记住，支援要快，但不能乱。哪边喊得最惨，你就往哪边去，但别一头扎进去，先看看情况。咱们是去救火的，不是去添柴的。神威大炮三台，也给你备着，哪边告急，你就把炮拉过去，给本帅把场子找回来！”
周勇郑重地点了点头，接过令箭：“末将明白！”
“雷万均！”
“末将在！”一个身材相对瘦削，但眼神极为精明的将领站了出来。
“北门交给你。”苏哲看着他，笑道，“我知道你小子鬼点子多。北门临水，辽军大规模攻城的可能性不大，但最容易被忽略。你给本帅盯紧了，但凡有辽军的小股部队想玩什么偷鸡摸狗的把戏，你就给本帅好好地招待他们。两台神威大炮也给你，别藏着掖着，有不开眼的摸过来，就用炮子儿给他们点个天灯，送他们上路！”
雷万均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帅爷放心，保证让他们宾至如归，来了就不想走！”
最后，苏哲的目光落在了身材最为魁梧，如同一座铁塔的孟阔身上。
“孟阔。”
“帅爷！”孟阔瓮声瓮气地应道。
“你的任务最重。”苏哲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城内的防守物资，弓箭、滚石、擂木、金汁、火油，还有那神威大炮的炮弹火药……但凡我们能用上的，一样都不能缺！前线的将士们流血，不能再让他们流汗。谁敢在物资上动歪脑筋，或者搬运懈怠，你不用跟本帅汇报，直接砍了，脑袋挂在库房门口，就说是本帅的命令。”
“是！”孟阔拍着胸脯，震得盔甲“哐哐”作响。
安排完这一切，苏哲又重新坐下，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羊肉汤，施施然地说道：“好了，诸位将军，各就各位吧。”
一番话说得是云淡风轻，却让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众将领轰然应诺，带着一股莫名的信心和高昂的斗志，转身离去。
议事厅内，只剩下苏哲、韩琦和林潮生三人。
林潮生看着苏哲，眼神复杂，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年轻人。时而惫懒如市井之徒，时而锐利如沙场宿将，偏偏那套歪理邪说，又能奇迹般地鼓舞人心。
韩琦则捋着胡须，目光深沉地看着地图，许久才开口道：“苏侯，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苏哲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喝完，舒服地打了个嗝，才懒洋洋地答道：“担心啊，怎么不担心。担心的觉都睡不着。”
“哦？”韩琦挑了挑眉，“老夫可没看出来。”
苏哲嘿嘿一笑，凑到韩琦身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道：“韩相公，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别外传。”
“……你说。”
“我夜观天象，紫微星东移，光华大盛，正照我大宋。而那代表辽国的妖星，黯淡无光，摇摇欲坠。”苏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此乃天佑我朝之兆。而且，我还请了高人卜了一卦，卦象说，河间府此战，有惊无险，大获全胜。所以啊，咱们就放宽了心，该吃吃，该喝喝。”
韩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指着苏哲：“你啊你……真是……”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身对林潮生道：“走吧，林知州，咱们也该去忙咱们的事了。不能让苏侯把咱们这些老骨头给比下去了。”
林潮生躬身称是，二人联袂而去。
议事厅内，重归寂静。
苏哲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他重新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代表着辽军主力的那几个红色箭头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天佑大宋？卜卦问天？
不过是安抚人心的手段罢了。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刀，城头的炮，和那一双双信任他的眼睛。
“北院大王萧惠……”苏哲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地图上“南门”的位置，喃喃自语，“想吃掉河间府？你的牙口，最好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