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大捷的庆功篝火燃尽时,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震天的欢呼与浓烈的酒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战后最沉重、也最真实的代价。
宴席上,雷万钧与孟阔这两位新晋的“苏哲吹”,正唾沫横飞地复盘着昨日那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言语间对苏帅的敬佩已经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孟兄,你是没瞅见!当那二十门神威大炮一字排开,那气势!啧啧,当时我就在想,这哪是打仗,这简直是老天爷亲自下凡,拿着雷公电母的法器在给咱们助阵啊!”雷万钧一拍大腿,粗犷的脸上满是红光。
孟阔也是心悦诚服,点头如捣蒜:“谁说不是呢!以往咱们跟辽人对垒,哪个不是靠着弟兄们拿命去填?如今倒好,咱们还没怎么动弹,辽狗的先头部队就见了阎王。这仗打得,舒坦!过瘾!”
苏哲坐于主位,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听着二人吹捧,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打断了两位大将的商业互吹:“行了,二位将军,战功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不是咱们在这里说说就有的。走,随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雷万钧一愣。
“伤兵营。”苏哲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雷、孟二人脸上的兴奋之色顿时收敛了不少,神情也变得肃然。他们知道,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去处。
……
还未走近,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气味便已经霸道地钻入了所有人的鼻腔。那是草药的苦涩、血肉的腥甜、汗水的酸臭以及……绝望腐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战场的味道。
放眼望去,临时搭建的营帐连成一片,里面密密麻麻地躺满了受伤的士兵。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像是无形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人的耳膜,让雷万钧和孟阔这两个见惯了生死的沙场宿将,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营地里,数十位从京城军医院调来的军医,以及一些随军的老郎中,正满头大汗地穿梭其间。他们是此刻营地里最忙碌的人。
得益于苏哲先前建立的军医院体系,一部分年轻军医已经掌握了相当精湛的外科技艺。清创、缝合、乃至于截肢手术,在他们手中都显得有条不紊。锋利的手术刀划开腐肉,银亮的缝合针穿引着丝线,伴随着伤兵们一声声压抑的闷哼,一个个原本狰狞的伤口被处理妥当。
然而,更多的伤势,却超出了他们这个时代医学的认知。
苏哲一行人沉默地走在营帐之间,他没有发表任何长篇大论,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蹲下-身,与某个意识尚清醒的士兵说两句话,拍拍他的肩膀。
“大帅……”
“侯爷……”
士兵们见到苏哲,浑浊的眼中纷纷迸发出光彩,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都被苏哲一一按了回去。
“躺好,你们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给老子养好伤,活下来。”苏哲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打了胜仗,朝廷的赏赐和抚恤都已经加倍,你们都是功臣,谁要是敢在这时候掉链子,提前去见了阎王,可别怪我苏哲到时候去他坟头蹦迪……哦不,去他坟头骂娘!”
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让周围几个伤兵脸上都挤出了一丝笑意,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就在这时,前方一个营帐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压抑的哭声和一个老郎中无奈的叹息。
“唉,拔出箭矢,血是止住了,可这气门一开,浊气入肺,压住了心脉,这……这是神仙也难救的命啊!准备后事吧。”
苏哲眉头一皱,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只见帐内,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躺在草席上,胸口一个血窟窿,脸色青紫,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能吸入微不足道的空气。
旁边一位年过花甲的老郎中正满手是血地摇着头,脸上写满了无力和悲哀。他身旁的地上,放着一支刚刚从士兵胸口拔-出来的狼牙箭。
“怎么回事?”苏哲沉声问道。
那老郎中见是苏哲,连忙躬身行礼:“参见大帅。这孩子胸口中箭,箭矢拔出后,便……便成了这般模样。此乃‘气胸之症’,老朽……老朽无能为力。”
苏哲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蹲下,伸手探了探那士兵的颈动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仔细听了片刻。
周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雷万钧和孟阔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满脸凝重。他们都看得出来,这小兵眼看就要断气了。
苏哲站起身,脸色平静得可怕,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他不是没救。”
老郎中一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和不信,忍不住劝道:“大帅,此症凶险,病理在于……”
“病理在于他胸膛里进了不该进的东西,又留了不该留的东西。”苏哲直接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你们所谓的神仙难救,不过是因为你们没想过,把那些玩意儿给他弄出来!”
他转头对身后的薛六喝道:“薛六!”
“属下在!”
“立刻去取一坛最烈的烧刀子,一柄消过毒的最锋利的小刀,再去找个掏空的牛角,要中空通透的那种!还有,去伙房,昨晚刚刚宰的猪,把它的尿泡取来,再寻一根细竹管!”
这一连串的命令,把在场所有人都听懵了。
烈酒、小刀还能理解,可这牛角、猪尿泡是干什么用的?大帅这是要救人,还是要……做法事?
老郎中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上前一步,颤声道:“大帅,万万不可啊!您是千金之躯,统领三军,岂能、岂能亲自动手行这医者之事?何况是这等回天乏术的重症,万一……”
“万一失败了,他横竖也是个死,能有什么区别?”苏哲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可万一成功了呢?我不就等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抽了阎王爷一个大嘴巴子么?这事儿,想想就刺激。”
他拍了拍老郎中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先生,你得这么想。待会儿如果人救活了,咱们就对外宣称,是您老人家运筹帷幄,我苏哲从旁协助,您看如何?您得美名,我得实惠,双赢。”
老郎中被苏哲这番胡说八道彻底搞蒙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行医一生,何曾见过这般视人命为儿戏,又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主帅?
很快,薛六带着人将东西备齐。
苏哲接过那坛烈酒,先是倒了一些在小刀和牛角上,火焰“腾”地一下燃起,幽蓝的火苗舔舐着刀刃和牛角壁,看得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别紧张,这叫‘净身’,不光人要净身,家伙事儿也得干净,不然脏东西进去了,就算阎王爷放人,小鬼也得把他拖回去。”苏哲一边做着消毒,一边还有闲心给众人科普,军医院的众人是深谙此理,其它人则听的稀里糊涂。
随后,他让亲卫将那已经半昏迷的士兵扶起,固定住身形。他自己则拿起那柄被烈火炙烤过的小刀,走到士兵身侧,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营帐内外,鸦雀无声,数百道目光死死地盯着苏哲和他手中的那柄刀。
“他不是没救,”苏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对着身边已经呆若木鸡的几位军医和郎中说的,“你们只看到箭矢造成了伤口,却没看到,空气顺着伤口跑进了他的胸腔,血也流了进去。这些空气和积血,像一块大石头,死死压住了他的心和肺,让他喘不过气。所以,我们要做的很简单……”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沉,锋利的小刀精准地从士兵的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之间刺入!
“噗嗤!”
一声轻响,伴随着周围众人倒吸凉气的惊呼。
苏哲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手腕稳定得像一块磐石,转动刀锋,将切口扩大到恰到好处的大小。然后,他迅速将那只同样消过毒的、中空的牛角,坚定而缓慢地插入了切口之中。
“嘶——”
仿佛是皮囊被戳破的声音,一股带着血沫的气体猛地从牛角中空的另一端喷了出来。紧接着,暗红色的积血顺着牛角,汩汩地向外流淌。
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气体和积液的排出,那名年轻士兵青紫的脸色,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红润!他那急促而无效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深长、平稳起来。
苏哲看准时机,拿起薛六早已处理好的猪尿泡和细竹管——他将竹管插入尿泡的一端,并用细线扎紧,另一端则空着,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只能出气不能进气的单向阀。他将这个“神器”的竹管一头,精准地套在了牛角的末端。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用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回头看向身后那一张张如同见了鬼般的脸,咧嘴一笑。
“看到了吗?有时候,阎王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你客客气气地跟他商量,给他递个台阶,他一高兴,说不定就把人还给你了。”
此刻,再无人怀疑他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从死亡线上被硬生生拉回来的年轻士兵身上。他虽然依旧虚弱,但胸膛已经恢复了有力的起伏,呼吸均匀,已然脱离了险境。
此事,如同一阵狂风,在短短半日之内,传遍了河间府的十万大营。
苏帅不仅仅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不世将才,他还是能与阎王分庭抗礼、起死回生的在世医神!
一时间,全军将士对苏哲的感情,彻底完成了从敬畏到狂热崇拜的终极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