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臻那张素来一丝不苟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仓皇与无助,他紧紧攥着苏哲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嘶声道:“苏先生,下官知道此举唐突,可……可如今除了你,朝堂上下,再也无人能救那些在前线浴血的将士了啊!”
苏哲被他晃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没好气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昂贵的丝绸便服,皱眉道:“王大人,你先冷静一下,把你那快要决堤的情绪水库给关上。打败仗是将军和枢密院的事,伤兵垂死是太医局和兵部的事,跟我一个闲人貌似没关系吧?”
他嘴上说得轻巧,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眸子里,先前燃起的那团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烧愈旺。
全军覆没……伤兵正在一个一个地死去……
这些画面,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反复扎着他作为一名顶级外科医生的神经。
他几乎能隔着千里之遥,闻到那股熟悉的、混杂着血腥、脓液和腐肉的恶臭——那是死亡的味道,是败血症、是气性坏疽、是破伤风,是无数现代医学可以解决,却在这个时代被归咎于“邪风入体”、“恶鬼缠身”的无情杀手。
“怎么没关系?!”王臻急得跺脚,平日里那位沉稳严谨的技术官僚形象荡然无存,“前线送来的伤亡奏报,堆起来高的吓人!”
“死伤到底有多少?具体的数字!”苏哲的语气骤然变得冷静。
王臻一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镇住,下意识地回答:“奏报上说,断道坞一役,当场战死者一万三千余人,重伤五千余人,轻伤者亦有千余。溃兵逃回麟州大营后,重伤者十不存一,就连许多轻伤的弟兄,也开始……也开始‘发了风’,浑身抽搐,高热不退,胡言乱语,最后活活痛死!军中郎中束手无策!”
苏哲忍不住开口道,“那是破伤风!是细菌感染!”
他说着一连串王臻听不懂的名词,什么“细菌”、“感染”、“破伤风”,但王臻能清晰地感受到苏哲话语里那种深入骨髓的焦灼和……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正是他来找苏哲的原因!
“苏先生,您在京营的手段,下官亲眼所见!消毒、清创、缝合、止血……那些方法,才是真正能救命的神术啊!”王臻的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的哭腔,“韩相公在朝堂上已经被御史们弹劾得抬不起头了,他让我来问您,可有良策?!”
苏哲背着手,在院子里烦躁地踱起步来。
“良策?我的良策就是呆在我的安乐窝里,研究我的抽水马桶二代,琢磨我的火锅底料新配方,而不是去几千里外的荒凉之地吃沙子。”
他嘴里抱怨着,脑子里却已经飞速运转,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自动浮现。
“开放性骨折,清创不及时,骨髓炎。处理方案:截肢。”
“腹部穿透伤,肠破裂,腹膜炎。处理方案:剖腹探查,肠道修补,腹腔冲洗。”
一个个现代外科的标准化处理流程在他脑中闪过,可紧接着,现实的困境就如一盆盆冷水浇了下来。
没有无菌手术室,没有抗生素,没有血库,没有呼吸机,甚至连最基础的麻醉药都没有……。
“麻烦,天大的麻烦……”苏哲喃喃自语,一屁股坐回他的“逍遥椅”上,闭上了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做着剧烈的天人交战。
王臻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是啊,苏先生凭什么要去冒这个险?
他如今有爵位,有官身,富甲一方,名满京华,安安稳稳地过他的神仙日子不好吗?
去那九死一生的前线,对他有半分好处?
就在王臻心灰意冷,准备告辞之时,苏哲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慵懒和戏谑已经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刀锋芒般的决绝。
“王大人,你现在立刻回枢密院,告诉韩相公。人,我可以救。但这事儿,不是我求着去,而是他们,得求着我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三样东西。第一,绝对的权力!前线所有军医、郎中、药材、器械,上至将领,下至火头军,凡与救治伤兵相关者,皆归我调遣,违令者,军法从事!第二,物资!我要数以万计的烈酒、棉麻布、苏氏钢、石灰……清单我稍后列给你,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给我备齐!第三……”
苏哲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略带痞气的笑容:“我要钱!给那两万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将士的抚恤金、安家费,必须给足了!另外,所有参与救治的人员,必须有额外的津贴!这叫‘精神文明建设’和‘物质奖励’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没钱,谁给你卖命?”
王臻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狂喜,连连点头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禀报韩相公!”
说罢,他对着苏哲深深一揖,转身便火烧火燎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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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大庆殿内。
朝堂上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右相李墨手持玉笏,声音沉痛,实则字字诛心:“陛下,麟州之败,动摇国本!前线将士尸骨未寒,军心浮动,若不严惩失职之人,何以慰藉亡魂,何以稳固边防?老臣恳请陛下,罢免韩琦枢密使之职,以儆效尤!”
“臣附议!”“臣附议!”
李墨身后的党羽们立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出列,一时间,弹劾韩琦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龙椅。
韩琦站在殿中,面如死灰。
他知道,这一劫,在所难免。
郭恩是他力主提拔的,如今兵败将死,他这个举荐者,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御座之上,仁宗皇帝赵祯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缓缓扫视着殿下群臣,那份平日里的宽厚仁慈,此刻被一片冰冷的怒火所取代。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势,瞬间让嘈杂的朝堂安静了下来。
“将士们在前线流血,尔等却在后方党同伐异,攻讦不休!这,就是我大宋的股肱之臣吗?”
李墨等人心中一凛,连忙跪下请罪。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通报:“工部员外郎王臻,有紧急军情,请求觐见!”
“宣!”
王臻快步走进大殿,先是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韩琦,随即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启奏陛下!臣有挽救西北危局之策!”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李墨眯起了眼睛。
仁宗皇帝精神一振,急切道:“王爱卿,你有何良策,速速讲来!”
王臻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麟州之败,败于战阵,但如今之危,危在伤兵!数千伤兵若不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必将引发大规模的营啸和溃败,届时西夏大军长驱直入,西北防线将土崩瓦解!此乃国之大疫,非寻常药石所能解救!”
“臣,与韩相公联名,力荐一人!此人或可解此危局!”
“何人?”皇帝追问道。
王臻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长垣县子,苏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