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垣县子,苏哲!
当王臻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个名字时,整个大庆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针落可闻。
紧接着,寂静被嗡嗡的议论声打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胡闹!简直是胡闹!国之大事,军国之危,岂能系于一介医者之手?何况他才多大年纪!”
右相李墨眯缝着的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的冷笑。
他缓缓出列,宽大的官袍袖子微微一拂,声音却如腊月的寒风,刮得人骨头发凉。
“陛下,王大人此言,恕老臣不敢苟同。”他先是对着御座上的仁宗皇帝深深一揖,而后才转向王臻,语气中带着几分长辈式的“痛心疾首”,“王大人,你素来稳重,今日怎的也跟着韩相公一同病急乱投医了?那苏哲年纪轻轻,为人散漫,如今竟要将西北前线数万将士的性命托付于他?这岂非儿戏!”
李墨身后的一名御史立刻心领神会,跳出来附和道:“李相所言极是!军阵救疗,向来由太医局与兵部共同司职,自有章法。若让一个黄口小儿去前线指手画脚,乱了法度,动摇军心,其罪万死难辞!”
这番话,字字诛心。
不仅将苏哲贬得一文不值,更是直接将“动摇军心”这顶天大的帽子扣在了韩琦和王臻的头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韩琦,此刻却抬起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他面色憔悴,腰杆却挺得笔直,如一杆饱经风霜的标枪。
“陛下!”他声如洪钟,压下了所有嘈杂,“臣,有铁证在此!”
“月前,陛下圣明,采纳京郊大营的验证之果,册封苏哲为军医院院长。此事,并非儿戏,更非侥幸!当初京郊大营的实证,想必诸位大人记忆犹新:同样是刀斧重伤的士卒,军医救治十亡其五;而苏哲以新法救治,十仅亡一!正是这铁一般的事实,才有了陛下您的决断!”
韩琦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崭新的奏折,高高举起。
“而今,军医院成立一月有余,收治重伤士卒逾百人!奏折上,记录着每一个人的伤情与结果!百名重伤员,死亡者,不足十人!存活率远超九成!这,便是苏哲新法在更大规模上,取得的辉煌战果!这是活生生的数百名将士的性命,是撼动不了的铁证!”
王臻也趁机跪地,高声道:“陛下,苏先生的‘感染’之说,已不再是空谈!军医院的成功,正是因为他有法子阻止这‘感染’!此法,已救活了上百名本该死去的将士,此救治之法,收益甚高呀!”
“一派胡言!”李墨厉声呵斥,“京郊大营那次不过是侥幸!如今这军医院的数字,更是夸大其词,韩琦,你为了保住你举荐的人,竟敢联合此獠,用虚假的功绩来欺瞒陛下,是何居心!”
“够了!”
龙椅之上,仁宗皇帝猛地一拍扶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到,这位以仁厚着称的君主,此刻双拳紧握,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怒火与决断。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殿下每一个人,从李墨的阴沉,到韩琦的刚毅,再到那些或惊或疑的臣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麟州战败的奏报上,那上面每一个名字,每一笔伤亡,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朕的将士,在为国流血,为国捐躯!他们死在西夏人的刀下,朕认了!现在却要不明不白地死在伤痛之中,朕不认!”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朕不管他苏哲是神医还是术士,只要他能救回朕的将士,朕就用他!”
他转向王臻,沉声问道:“你方才说,苏哲有条件?”
王臻心头一喜,连忙将苏哲那“大逆不道”的三个条件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朝堂再次哗然。
“狂妄!简直狂妄至极!”
“节制前线所有军医将领?他区区一个县子,凭什么?”
“还要钱?还要额外的津贴?他这是趁火打劫!”
然而,仁宗皇帝的反应却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静静地听完,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缓缓点了点头说道。
“将士们流血,家人总不能再流泪。抚恤金,朕给了!参与救治的军医士卒,津贴也给!从朕的内帑里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韩琦和王臻,一字一顿地说道:“至于权力……朕也给他!传朕旨意!”
殿侧的内侍立刻躬身,准备记录。
“朕,今日便破格一次!”仁宗的声音传遍大殿,“命长垣县子苏哲为‘权提举三司军器医药所事’,总领西北前线伤兵救治一切事宜!凡与救治相关,上至将领,下至走卒,皆需听其号令,有敢违逆或阳奉阴违者,可先斩后奏!”
“宣!禁军指挥使周勇,觐见!”
片刻之后,一名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将领大步流星地走进殿来。
他身着厚重的铁甲,步履间却悄无声息,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一股百战余生的煞气。
正是禁军主将,周勇。
“臣,周勇,参见陛下!”他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周爱卿,平身。”仁宗看着自己信任的将领,语气变得温和了些,“朕命你,即刻点齐禁军两万,与苏哲及一应物资,火速驰援麟州!你的任务有二,其一,确保苏哲和所有物资安全抵达。其二,给朕镇住场子!苏哲负责救人,你负责稳固前线军心。任何敢于阻挠救治者,不管他是谁,官居何位,你,代朕斩了他!”
周勇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抱拳跪下:“臣,遵旨!”
这番君臣问答,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李墨和其党羽的心上。
皇帝这不仅仅是任命了一个医官,他是在用自己的皇权,为苏哲铺平了一条血路!
用一个资历浅薄的年轻人,赌大宋西北防线的安危,赌数万将士的军心士气!
而此时,这场豪赌的主角,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家后院的“逍遥椅”上,眯着眼。
这时管家苏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少……少爷!宫里来人了!圣旨!圣旨到了!”
苏哲慢慢坐起来,平静的说道:“慌什么,你也是见过世面的,圣旨你不是接过嘛!”
“不……不是啊少爷!”苏福急得快哭了,“这次来的……来的人有点多!来的公公脸色特严肃,外面……外面还站着一个穿盔甲的大将军,看起来好凶!”
苏哲闻言,眼神微微一凝,低声自语:“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他没有丝毫慌乱,只是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步履沉稳地走向前厅。
一进门,他的目光便精准地落在了那位铁塔般的将军身上,正是周勇。
苏哲心中已有定数,他朝面容和善的陈公公拱了拱手,笑道:“陈公公,别来无恙。”
周勇审视的目光如刀子般刮来,似乎想看透眼前这个年轻人平静外表下的虚实。
陈公公莞尔一笑,展开了那卷明黄的圣旨,高声宣读。
当“权提举三司军器医药所事”、“总领西北前线”、“先斩后奏”等字眼清晰地传入耳中时,苏哲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然与凝重。
他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他心中敲下重锤,不是惊慌,而是责任。
“臣,苏哲,领旨谢恩。”
声音沉稳有力,他郑重跪下,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那卷承载着无数生命的圣旨。
他站起身,直视着周勇审视的目光,平静地问道:“周将军,敢问何时启程?我有多少时间准备?”
周勇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沉声道:“陛下有令,事急从权。三日后,东华门外,大军集结。”
说罢,他对着苏哲一抱拳,转身便走,干脆利落。
“三日后……”苏哲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猛地转身,慵懒的气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雷厉风行,一连串的咆哮响彻整个苏府:
“苏福!把我给王臻那老小子的物资清单拿来!派人去工部和黄万金那里,告诉他们,一个时辰内,清单上所有的东西,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给老子送到我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