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六那一个标准的抱拳军礼,仿佛一个无声的号令。
哗啦——
帐篷内外,近百名原本还在震撼中的士兵,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却又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灵魂。
他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板,对着那个身形略显单薄,嘴角还挂着一丝懒散笑意的白面青年,行了庄重无比的军中大礼。
没有喧哗,没有口号,只有衣甲摩擦的铿锵声,以及一道道从怀疑、轻视,彻底转变为敬畏、狂热的目光。
这阵仗,比刚才的十重奏惨叫还要震撼。
苏哲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型追星现场”搞得有点不自在,他最烦的就是这种一本正经的煽情场面。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耳朵,摆了摆手,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寂静。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搞得跟拜关二爷似的。我可不保佑你们升官发财,顶多能让你们在战场上少流几升血,回头找军需官报账的时候,记得把这部分损耗给我加上。”
一句话,让庄严肃穆的气氛瞬间垮掉。
几个年轻的士兵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憋住,脸涨得通红。
就连一脸刚毅的薛六,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自家先生,总有本事把任何感天动地的场面,变成一场收支分明的生意。
“都杵在这儿干嘛?等着我请你们吃饭?”苏哲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被他“售后服务”过的伤员,又看了看帐外那群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士兵,眉头微微一皱。
“看见没有?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他指着乱糟糟的人群,对刚刚站直身体的“特训班”学员们说道:“效率!效率懂吗?一群人围着一个伤员,跟菜市场抢大白菜似的,有用吗?七手八脚,该救的没救到,不该碰的瞎碰,纯属浪费人力资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帐外脸色已经变成猪肝色的胡郎中身上,笑得愈发灿烂。
“尤其是,当指挥系统是个外行的时候,那就更是灾难了。今天你们运气好,遇到的都是些皮外伤,万一情况再复杂一点,一个主官错误的判断,就可能导致整个救援现场的崩溃。”
胡郎中胡子气得直哆嗦,刚想开口反驳“老夫行医几十载”,却被苏哲接下来的话直接噎了回去。
“所以,光会用‘夺命烂布条’是不够的,那只是单兵作战技巧。要想提高存活率,我们必须引入一个全新的概念——科学化管理。”
苏哲清了清嗓子,像个准备开始进行产品发布会的cEo,从随身的药箱里,又掏出了几样新玩意儿。
这次不是烂布条和小木棍了。
而是三卷颜色鲜艳的布条,一卷鲜红,一卷明黄,一卷翠绿。
在灰扑扑的军营背景下,这三抹亮色显得格外扎眼。
“这是……”薛六疑惑地看着那三卷布条,这玩意儿比刚才那个“夺命烂布条”看起来可高档多了,至少颜色正。
“这是决定你们战友命运的三色旗。”苏哲将三卷布条在手中掂了掂,语气轻松,内容却无比沉重,“从今天起,你们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救人,而是给人分类。或者说,给他们的命,分个等级。”
“什么?!”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就连刚刚对苏哲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士兵们,此刻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给命分等级?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虎狼之词!
帐篷外的胡郎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瞬间满血复活,他指着苏哲,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听到了吗!大家都听到了吗!此人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视人命为草芥,分三六九等!此等妖言,与禽兽何异!”
苏哲压根没理会胡郎中的咆哮,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群被他的“歪理邪说”震得七荤八素的学员。
“看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问你们,战场上,一个兄弟肠子流出来了,一个兄弟胳膊被划了道口子,你手里只有一个郎中,你让他先救谁?”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王二麻子想也不想地答道:“那肯定是先救肠子流出来的啊!”
“回答正确,但不够快。等你判断完谁的肠子流出来了,可能他已经凉了。”苏哲晃了晃手中的红色布条,“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信号,一个不需要动脑子,猪看了都明白的信号!”
他将红色布条举起,对着阳光,那颜色鲜红如血。
“看见这个没?番茄炒蛋的番茄红!我管它叫‘红色警报’。以后,在战场上,只要是呼吸困难、胸口插着箭、肚子开了洞、大动脉喷血这种眼看就要去见阎王爷的,二话不说,直接在他手腕上系上这个!”
“系上这个,就代表着‘马上嗝屁’级!这种兄弟,就是你们的亲爹!天塌下来都得先管他!所有郎中、所有药品、所有担架,第一优先供给红色兄弟!谁敢跟他们抢,就按延误军机论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绑起来!”
苏哲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冰冷而残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接着,他举起了黄色布条。
“这个,蛋黄的黄。我管它叫‘黄色预警’。断了胳膊断了腿、骨头茬子露出来了、看着吓人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就给他系上这个。这代表着‘还能撑一会但也很悬’级。他们是咱们的第二优先VIp客户。处理完所有红色亲爹,就轮到他们了。”
最后,他拿起了那卷绿色的布条,还特意斜眼瞟了一下胡郎中。
“最后这个,绿油油的,跟某些人现在的脸色差不多。我管它叫‘绿色通行证’。什么意思呢?就是‘暂时死不了’级。可能脸上划了口子毁了容,可能断了根指头,可能屁股上中了一箭……总之,看着惨,但只要自己不作死,基本能活到我们去宠幸他的时候。”
他将三色布条扔给薛六:“所以,以后救人的流程就变了。第一步,不是冲上去按伤口,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给所有伤员打上标记!红、黄、绿,一目了然!”
“完成标记后,所有救护兵,自动分成三组。一组专门处理红色,一组待命准备接手黄色,最后一组,去给绿色的兄弟们发点止痛药,讲讲笑话,安抚一下他们受伤的心灵,告诉他们,想活命,就给老子乖乖排队!”
一番话说完,整个军营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套简单、粗暴、却又逻辑清晰到可怕的“三色分类法”给震懵了。
他们从未想过,救人这种天经地义、全凭经验和感觉的事情,竟然可以被简化成这样一套流水线般的标准化流程。
不需要复杂的医理判断,只需要根据伤势的危重程度,做一个简单的颜色标记,整个混乱的战场救护,瞬间就变得井然有序。
胡郎中张着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生命是平等的?
在分秒必争的战场上,这种话显得何其苍白无力。
当资源有限时,优先拯救存活率最高的危重伤员,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正确。
他可以不懂什么叫“管理”,什么叫“效率”,但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无数伤员躺在地上哀嚎,而救护兵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是精准地冲向那些手腕上系着红色布条的人……
这套“歪理”,他妈的好像真的有用!
远处的韩琦,一直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亮光。
他看到的,已经不是医术了。
而是“术”!
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术”!
以颜色辨识缓急,以流程调配资源。
这小小的三色布条,背后蕴含的,是一种足以改变战争后勤格局的恐怖智慧!
如果将这套方法论推广到粮草调度、军械分发、乃至整个战役的指挥……
韩琦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看着苏哲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刚刚出土、光芒万丈的国之重器。
“光说不练假把式。”苏哲拍了拍手,打破了沉思,“来,‘特训班’的兄弟们,别愣着了,咱们现场模拟一下。”
他指着帐外几十个看热闹的士兵,咧嘴一笑:“你们,全都给我躺下!对,就地躺倒!现在你们都是伤员,怎么惨怎么叫,怎么逼真怎么来!谁演得好,回头我让厨房给他加个鸡腿!”
士兵们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军营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苏先生这里,连训练都变得这么新奇有趣。
“还有你,王二麻子!”苏哲又点了名,“你去当那个肠子流出来的红色倒霉蛋。”
“还有你,李狗蛋,你演那个大腿骨折的黄脸婆。”
“至于你,薛六,你经验丰富,你去演那个屁股中箭的绿色小可怜。”
“开始!”
随着苏哲一声令下,场面瞬间变得混乱无比。
几十个“伤员”躺在地上,此起彼伏地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哎哟我的娘哎!我的肠子!我的肠子断了啊!”
“我的腿!我的腿啊!谁来救救我!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疼死我了!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开花了!”
“特训班”的十名学员在苏哲的命令下冲入“战场”,一开始,他们果然还是老习惯,下意识就想往叫得最惨的那个“屁股开花”的薛六冲去。
“猪脑子!看颜色!先他娘的给我看颜色!”苏哲的吼声响彻全场,“标记!所有人先去标记!两两一组,用最快的速度把红黄绿给我分清楚!”
学员们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
他们不再理会伤员的惨叫,而是迅速散开,两人一组,快速地检查着每一个“伤员”的“伤情”,然后利落地系上相应颜色的布条。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混乱的“战场”上,几十名伤员的手腕上,全都多了一抹或红、或黄、或绿的颜色。
“好了!标记完成!”薛六大声报告。
“红色优先!第一、第二、第三组,把所有红色标记的给我抬到帐篷里去!其他人原地待命!黄色组准备!绿色组,去给你们屁股开花的薛教官唱个小曲儿安慰一下!”
苏哲的指令清晰下达。
于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三组学员如狼似虎地冲进人群,精准地将那些手腕上系着红色布条的“濒死者”抬起,用最快的速度送往救护点。
而手腕上系着黄色布条的“重伤员”,则在另一组人的安抚下,静静等待。
至于那些系着绿色布条的“轻伤员”,虽然依旧在“哀嚎”,但身边却围了几个幸灾乐祸的同伴,甚至有人真的开始给屁股中箭的薛六唱起了俚俗小调,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整个过程,从最初的鬼哭狼嚎、杂乱无章,到最后的等级分明、井然有序,不过短短一刻钟。
之前那种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的景象,荡然无存。
所有围观的士兵和军官,包括胡郎中在内,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机器,正在冷酷地运转着,将“生命”这个模糊的概念,量化成了一个个可以被处理的“任务”。
韩琦悄无声息的走到苏哲身边,其实他一直在远处关注这边的情况。
“苏先生,你教给他们的,不仅仅是医术。”
苏哲正因为自己的“作品”而得意,闻言随口答道:“那是当然,我教的可是…呃…是科学的生命管理学。”
韩琦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懒散不羁的年轻人。
“不,你教给他们的,是章法。”
“是于死地之中,挽救万千性命的章法!”
“是足以改变我大宋军伍面貌,甚至……挽救国运的章法!”
这评价,高得有些吓人了。
苏哲愣了一下,看着韩琦那张写满了“发现国宝了”的激动面孔,心中警铃大作。
坏了,装逼装过头了!
这个老狐狸好像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连忙摆出一副市侩的嘴脸,搓了搓手,嘿嘿笑道:“韩相公言重了,言重了。下官就是个怕麻烦的懒汉,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纯粹是为了让他们干活麻利点,我好早点下班回家抱丫鬟。”
他话锋一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不过嘛,韩相公您也看到了,我这套‘红黄绿生命管理系统’,效果显着,技术领先,乃是独家首创。您看,是不是该从工部或者兵部,给我拨一笔‘重大技术革新专项研发经费’?不多,先来个万儿八千贯,意思意思?”
韩琦看着他瞬间从“国士”切换到“奸商”的嘴脸,先是一愣,随即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子,真乃奇人也。
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市井逐利之心。
有趣,实在有趣。
他没有直接回答苏哲的“经费申请”,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
“苏先生,你的价值,远不止万儿八千贯。”
说完,他便转身,向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走去,背影中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决断。
苏哲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完犊子。
这老狐狸的眼神,怎么跟黄鼠狼看鸡似的?
他感觉自己好像不是来军营搞个短期培训班,而是掉进了一个精心准备好的大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