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观的日子,像山涧的溪流,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冰冷的石头和无法言说的漩涡。萧无涯心口的灼伤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每一次呼吸仍带着隐约的撕扯感,但那墨绿色的药膏确实在缓慢地发挥着作用。然而,比身体创伤更难愈合的,是那日夜啃噬内心的死寂与孤独。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一坐就是大半天,小小的身影嵌在破败的门框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这日清晨,清虚并未立刻督促他练习那被修改过的《养气诀》,而是递给他一个半旧的木桶。
“去提些水来。”道人声音平淡,指向院角那口积存雨水的大缸。
萧无涯默默接过对他来说有些过大的木桶,费力地提了小半桶水,水波晃荡,溅湿了他破旧的裤脚。
清虚已站在院中那几株桃树下。这几株桃树与观内的破败荒凉截然不同,虽无人精心打理,却倔强地生发出盎然的绿意,枝叶舒展,在这清冷山坳里显得格外醒目。
“浇它。”清虚指了指最靠近殿门的那一株。
萧无涯依言,小心翼翼地将桶里的水缓缓浇在树根周围的泥土上。清水迅速渗入干燥的土里,留下深色的印记,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腥气。
清虚看着他做完,目光掠过桃树粗糙的树干和苍翠的叶片,缓缓开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平日里少有的、近乎温和的意味:“桃木,乃至阳之木,百年以上,自有灵性,能辟邪,挡阴煞。”
他顿了顿,枯黑的手指轻轻拂过桃树的枝干,动作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珍视。
“这几株,虽未百年,扎根于此地灵脉之上,受山气滋养,亦非俗物。”他的目光转向萧无涯,那深邃的眼底似乎看透了孩子心底深藏的恐惧与孤寂,“以后……若是觉得怕,或是心里憋闷,无人可说,便可来此,对着它们说话。它们虽不能答你,却能听,能……镇守一方清净。”
对着树说话?
萧无涯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清虚。道长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傻气。树怎么会听懂人话呢?
然而,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几株桃树时,看着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枝叶,听着叶片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仿佛真的是一种温柔而沉默的回应。这荒山破观,除了冷漠寡言的道长,唯有这几株桃树,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日日夜夜陪伴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几步,伸出小手,轻轻抚摸上其中一株桃树的树干。树皮粗糙而干燥,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岁月的痕迹。
就在指尖触及树皮的瞬间,一段鲜明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
盛夏的阳光,溪边滚烫的鹅卵石,小石头咧着嘴,举着一枚被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子,膝盖上还带着磕破的血痕,声音响亮又得意:“无涯哥,这石头我磨了三天!你摸,棱棱角角都磨平了,比神仙法宝还厉害!能挡野兽!”
……碎了我再磨!
……等我当猎户,先给你打狼皮袄,再磨一百颗石头!
伙伴灿烂的笑容,信誓旦旦的承诺,溪水的清凉,野桃的香甜……那些鲜活的、温暖的过往,如同被闸门封锁的洪水,在这一刻因为触碰而决堤,汹涌地冲击着他几乎冻结的心湖。
眼眶骤然一热,视线迅速模糊。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身旁的道长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
小石头……
青牛村……
娘……
所有的温暖都已支离破碎,被埋葬在那个血色的夜晚。如今,只剩下他,这块冰冷的石头,和这片陌生的桃树林。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松开抚摸着树干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自己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攥住了那枚一直带在身边、片刻不曾离身的鹅卵石。
石头冰凉光滑,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小伙伴手心的温度,残留着溪水的气息,残留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他蹲下身,就在那株桃树下,用另一只手徒劳地刨着树根旁坚硬的土地。指甲很快沾满了泥土,甚至有些疼痛,但他不管不顾,直到刨出一个浅浅的小坑。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心那枚圆润的石头,仿佛在看一个无声的告别,一段被强行斩断的过去。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浅坑中,如同埋下一件最珍贵的祭品。
他用手将泥土推回,仔细地覆盖,压实,直到地面恢复原状,看不出任何痕迹。
仿佛将那份沉重的思念、那个回不去的家、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一同深深地埋藏在了这株能“挡阴邪”的桃树下。
从此,在这孤寂的清修之地,有了一个只属于他的、与过往相连的秘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低着头,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知道了,道长。”
清虚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孩子微微颤抖的瘦弱肩膀和那无声埋藏心事的动作,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追问,只是默然伫立,如同另一株沉默的树。
山风拂过,桃叶沙沙作响,温柔地包裹着树下那刚刚被埋下的、承载着血与泪、友谊与誓言的微小信物,也轻轻拂过孩子湿润的脸颊。
仿佛它们真的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