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座白色的、浸透着无数秘密与痛苦的巨大建筑隔绝在蒙蒙雨幕之中。苏婉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湿漉漉的城市街景,心中没有预想中的解脱,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茫然。身体离开了囚笼,但灵魂的一部分似乎永远留在了那个地下殿堂,留在了林默沉睡的床边,留在了小满倒下的阴影里。
陆烬帮她租了一套远离市中心的小公寓,环境安静,适合休养。最初的几天,她几乎足不出户,拉上所有的窗帘,蜷缩在沙发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白天,窗外世界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夜晚, slightest sound都会让她惊跳起来,陈静冰冷的指尖、仪器尖锐的警报、标本空洞的眼神……种种幻象在黑暗中轮番上演。心理医生开的镇静剂只能让她获得几个小时的浅眠,却无法驱散盘踞在心底的寒意。
她不敢看新闻,不敢接陌生电话,甚至对敲门声都充满恐惧。她知道陈静的案子正在发酵,成为轰动一时的丑闻,但她不愿去触碰那些细节。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鲜血淋漓的撕扯。
唯一支撑着她的,是每周一次与陆烬的通话。他会简单告知案情的进展,更多的是询问她的状况。
“陈静拒绝认罪,”一次通话中,陆烬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愤怒,“她的律师团队很强,以‘学术探索边界’和‘精神状况异常’为由进行辩护,试图将一切淡化。而且,她在疗养院经营多年,很多证据链……并不完整。”
苏婉握紧电话,指节发白。她早知道不会那么顺利。陈静就像一株根系深植于黑暗的毒草,表面的枝干被砍断,地下的网络却依然盘根错节。
“那些U盘里的证据呢?”她问,声音沙哑。
“是关键证据,但……有些记录年代久远,技术鉴定需要时间。而且,关于神经链接的部分,太前沿,法庭理解起来有难度。”陆烬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林默无法出庭作证。他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但他的状态……医生说,他能维持现状已经是奇迹,苏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希望再次蒙上阴影。林默的沉默,是陈静最坚固的盾牌。
“还有……”陆烬犹豫了一下,“警方在进一步搜查陈静的住所和私人储物柜时,发现了一些……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苏婉的心猛地一紧:“什么?”
“一些……早期的实验记录。对象不完全是人类。”陆烬的声音低沉下去,“还有一些……她的私人日记片段。里面的内容……显示她的这种……‘收藏癖’和掌控欲,由来已久,并且……目标并不仅限于林默或林枫。她似乎一直在寻找某种‘完美’的载体,但始终无法得到满足,这种挫败感加剧了她的扭曲。”
苏婉感到一阵恶寒。陈静的地下殿堂,或许只是她庞大收藏的冰山一角?她的魔爪,还伸向过其他地方?这种无底洞般的贪婪和永不满足,比单一的罪行更让人恐惧。
随着时间推移,苏婉强迫自己走出公寓,尝试回归正常生活。她找了一份简单的文书工作,试图用琐碎的事务填满时间,麻木神经。但创伤的烙印无处不在。同事无意中的拍肩会让她僵直;办公室里消毒水的气味会引发心悸;甚至看到白色的玫瑰花束,都会让她瞬间脸色煞白。
她开始频繁地做一个梦。梦里,她不是苏婉,而是以林默的视角,被困在那具无法动弹的躯壳里,清晰地感受着陈静日复一日的“治疗”——那些冰冷的仪器、那些成分不明的药物、那些带着甜蜜毒药的“关怀”低语。她能感受到林默意识深处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以及一种……对某个模糊身影的、刻骨铭心的眷恋(是林枫吗?)。最后,梦境总以陈静那张无限放大的、带着满足笑意的脸作为结束,仿佛要将他(她)彻底吞噬。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她都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久久无法平息。她分不清这究竟是ptSd的症状,还是那次神经链接留下的、某种诡异的精神残留。她与林默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无法言说、也无法切断的悲惨共鸣。
案子的审理进展缓慢,如同陷入泥潭。陈静方面不断抛出各种专业术语和“学术争议”,将水搅浑。媒体的热度渐渐消退,公众的注意力被新的焦点吸引。苏婉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她拼尽一切换来的真相,正在被时间和社会遗忘的尘埃慢慢掩埋。
一天下班后,苏婉鬼使神差地绕路去了那个曾与陆烬见过面的小公园。深秋的傍晚,寒风萧瑟,落叶满地。她坐在那张熟悉的长椅上,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心中一片荒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风衣、戴着帽子的身影在她旁边坐下。苏婉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警惕地看去。
是陆烬。他看起来比之前更消瘦,眼下的阴影很重,但眼神依旧锐利。
“你怎么……”苏婉惊讶道。
“放心,没人跟踪。”陆烬压低声音,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看看这个。”
苏婉疑惑地打开纸袋,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页复印的日记残片。照片拍得很模糊,像是从某个监控录像中截取的,画面里是陈静和一个穿着西装、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在深夜交接一个冷藏箱。另一张照片是一个废弃实验室的内部,墙上挂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类似生物组织的标本。
而那页日记残片,字迹狂乱,充满了压抑的兴奋和挫败感:
“……又失败了……为什么总是差一点?灵与肉的完美结合……难道真的不存在吗?林枫的脑波频率是最接近的,但他的肉体太过脆弱,承载不了……林默的躯体是完美的容器,可意识却像坚冰……难道一定要……彻底摧毁再重塑吗?不,那太粗糙了,像屠夫……我要的是……融合,是升华!一定有办法……一定……”
苏婉的手颤抖起来,照片和日记上的内容让她胃里翻江倒海。陈静不仅在玩弄人的意识,她还在进行更可怕的、涉及生物组织的实验?她在寻找“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她把林枫和林默当成了什么?实验材料吗?!那种永不满足的、想要创造“完美作品”的疯狂执念,令人胆寒!
“这是从哪里来的?”苏婉的声音发颤。
“小满。”陆烬的声音沉重,“她在最后一次行动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偷偷藏起来并设置了定时发送给我的。她可能……早就知道陈静更深层的秘密。”
小满……那个沉默的、最终用生命发出呐喊的女孩。苏婉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和敬意。
“这些东西……有用吗?”她问。
“很难说。”陆烬摇摇头,“来源不明,画面模糊,日记也只是片段。陈静的律师会轻易否定其真实性和关联性。但至少……它指明了方向。陈静的罪行,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远、更黑暗。她的‘不满足’,可能驱使她犯下更多不为人知的罪行。”
他看着苏婉,眼神复杂:“苏婉,我知道你想开始新的生活。但……真相可能只揭开了一角。陈静背后,可能还有更庞大的阴影。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
苏婉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希望她不要放弃,继续作为证人,深挖下去。可是……她还有力气吗?每一次揭开伤疤,都像是在死亡的边缘行走一次。
寒风卷起枯叶,打在脸上,生疼。苏婉看着远处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疲惫和矛盾。逃避,或许能获得暂时的安宁,但噩梦真的会结束吗?面对,意味着无尽的痛苦和危险,但……那些被埋葬的真相,那些可能还在某处受苦的灵魂,能安息吗?
她握紧了手中冰冷的照片,感觉那薄薄的纸片,重若千钧。
回不去了。从她踏入疗养院的那一刻起,从她与林默的命运产生交集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无法真正回归平凡。陈静种下的恶之果,早已蔓延出疗养院的围墙,缠绕住了她的人生。
她抬起头,望向陆烬,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带着一丝决绝的坚定。
“我……需要时间。”她轻声说,“但我不会消失。”
陆烬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起身消失在暮色中。
苏婉独自坐在长椅上,很久很久,直到夜色完全降临,寒气浸透骨髓。她知道,短暂的休憩结束了。更漫长、更艰难的斗争,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的受害者,她必须成为主动的……追寻者。为了林默,为了林枫,为了小满,也为了……从那场无尽噩梦中,真正醒来的自己。
城市的霓虹无法照亮心底的深渊,但她必须学会,在黑暗中,点燃自己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