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会宁府的冬夜,风如狼群的嚎叫,撕扯着金顶大帐厚实的毡壁。帐内,粗如儿臂的松明火把噼啪燃烧,跳跃的火光将帐壁上悬挂的狰狞兽皮、锋利兵刃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潜伏的巨兽。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重的马奶酒、烤羊肉膻味,以及一种无形的、铁锈般的血腥压力。
巨大的熊皮铺就的地图前,金国核心权贵们如同围猎的狼群,气氛却紧绷如即将断裂的弓弦。
“够了!”一声炸雷般的咆哮,震得火把光影都为之一晃。二太子完颜宗望猛地一掌拍在铺着地图的厚重木案上,震得上面象征各支军队的铁铸小狼微微跳动。他双目赤红,虬髯怒张,胸膛剧烈起伏,敞开的狼裘坎肩下,新愈的箭疤在火光下尤显狰狞。“短短一月!相州民变,掠走我三百匹战马!易州矿奴暴动,焚烧三处矿场!还有庆源府那个该死的‘忠义社’,啸聚山林,专门截杀我传令兵!汉人!这些卑贱的、只会种地的两脚羊!他们永远喂不饱!永远学不会敬畏!”
他喘着粗气,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环视帐中诸人:“那些软骨头文官说什么安抚?屁!韩常!你不是说只要减免两成赋税,给他们留口粮食,就能换来人头贴服吗?你的‘仁政’呢?嗯?贴出告示第二天,收税的税吏就被吊死在城门口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角落里一个穿着汉式锦袍、脸色发白的中年人——原辽国汉臣,现为金国南面都转运使的韩常。
韩常身体一颤,额头渗出冷汗,连忙躬身:“二太子息怒!汉民刁顽,非一日之寒……安抚需要时间,需要……”
“时间?!”旁边一个身材壮硕、面容粗犷的年轻万夫长蒲察通猛地站起身,他脸上还带着一道新鲜的刀疤,是前几日在易州镇压矿奴暴动时留下的。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对韩常的敌视:“韩都转运使,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前线大军要粮草!要军械!后方却处处烽烟!按你的法子拖下去,等这帮汉狗把我们都拖死吗?依我看,就该学太祖皇帝当年讨平辽东诸部!屠!杀他个尸山血河,让他们的血把土地都染红!杀到他们听见女真人的马蹄声就吓得尿裤子为止!杀到他们世世代代只敢跪着说话!”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眼神凶狠如野兽。
“屠?”坐在主位阴影里,一直闭目养神的国相完颜宗翰(粘罕)缓缓睁开眼。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瞬间压下了蒲察通的咆哮。火光映照着他如同风化石刻般的脸,皱纹深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屠城容易。杀光一个相州、一个易州,甚至十个州府,都不难。”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银杯,啜了一口温热的马奶酒,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一片片代表新占领区的、刺目的红线。“然后呢?谁来给我们种出源源不断的粮食?谁来给我们挖出打造兵甲的铁矿?谁来给我们修筑城池、转运粮秣?靠我们女真勇士亲自去扶犁吗?还是靠韩大人手下的那点文书小吏?”
蒲察通被噎住,脸色涨红,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无法反驳。
韩常抓住机会,连忙道:“国相明鉴!屠戮只能激起更大的反抗!汉人虽弱,却亿万之众,如遍地野草,杀之不尽啊!下官以为,当剿抚并用!对冥顽不灵者,雷霆镇压;而对那些尚有驯服可能的,则需施以‘恩威’,许以小利,分割瓦解……”
“又是你那套怀柔!”另一个老资格的猛安勃堇(千夫长)不耐烦地打断他,满脸虬髯抖动,“给点粮食减免?给几个有名无实的虚职?韩大人,你当那些汉人是草原上的羊羔吗?他们骨子里就藏着反叛的根!他们信奉的是‘侠义’!是‘忠君’,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气节’!你看看那些所谓的武林门派,那些江湖游侠,哪个不是抵抗最凶的刺头?”
“侠义?气节?”一直沉默的完颜宗翰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刀锋出鞘的反光。他放下银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案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
“汉人引以为傲的……不就是那点虚无缥缈的‘侠骨’和‘英雄’梦吗?”他抬起头,浑浊却如同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火光,扫过帐中每一张或暴躁、或忧虑、或凶狠的脸。“他们崇拜强者,却又总以为自己能成为强者。他们渴望留下名字,渴望被万民传颂……哪怕付出性命。”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如同淬毒的寒冰,一字一句砸在众人心头:
“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舞台!一个足够大、足够耀眼、足够满足他们那卑微英雄梦的舞台!”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完颜宗翰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壁上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岳般的阴影。他走到悬挂地图的木案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黄河以北、太行以东的那个重要节点——“蓟州”!
“在此地,设‘问鼎英雄擂’!”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威严,“昭告天下武林!凡自恃勇力者,无论出身宋、辽、大理、吐蕃……皆可登台!以武论道,生死勿论!连胜数十场者,赐万金!连胜百场者,封千户侯!金帛美人,唾手可得!”
他手指用力戳在“蓟州”二字上,眼中闪烁着老辣而残忍的光芒:
“最终的魁首——”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即为‘蓟州城主’!此城及方圆百里之地,尽归其治!大金皇帝陛下亲赐金印,敕封永镇!大金铁骑,永不踏入蓟州城一步!此诺,天地共鉴!”
“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帐内瞬间炸开了锅!
“蓟州城?!永镇?!” “二太子!国相!这……这代价是否太大?” “永不侵犯?这……”
“蠢货!”完颜宗望猛地回过神来,他脸上的暴怒早已被一种恍然大悟的狂喜和狰狞所取代!他双眼放光,死死盯着地图上的蓟州,如同盯着最诱人的猎物!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木案嗡嗡作响:“好!妙!绝!哈哈哈哈!”他大笑着,看向完颜宗翰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国相此计,鬼神莫测!高!实在是高!”
他转向那些面露惊疑的武将和大臣,声音如同滚滚闷雷,充满了兴奋与杀意: “舍不得一个蓟州城?它能比我大金后方不稳重要?能比前线将士因粮道被断而溃败重要?用一座暂时消化不了的破城,去钓尽汉人武林中的‘英雄’!让他们为了一个虚名,一点富贵,还有那狗屁的‘永镇’承诺,在擂台上自相残杀!耗尽汉人武林的元气!更要让天下人看清楚,他们崇拜的英雄,在我们大金勇士的铁拳面前,是如何像土鸡瓦狗般被撕碎!打断他们最后那点可怜的幻想!挫骨扬灰!”
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 “就这么定了!在蓟州城,开擂!布英雄榜!昭告天下!本太子倒要看看,是我大金的刀快,还是那些汉人‘大侠’的脖子硬!此擂之后,我要这北地汉人,闻我女真之名,再无半分抵抗之心!只有——跪地俯首的份!”
火光跳跃,映照着帐中众人神色各异的脸。韩常眼神复杂,隐隐透着一缕寒意;蒲察通等少壮派将领则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几个老成持重的宗室贵族虽仍面露忧色,但看着完颜宗望兄弟二人那不容置疑的决断,最终也只能沉默颔首。
金帐之外,寒风依旧呜咽,如同万千鬼魂在哭嚎。而一张巨大的、以“英雄”为名、以蓟州为饵的罗网,已然在女真权贵们冰冷的算计中,无声无息地撒向了整个江湖,撒向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汉家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