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后的风,带着清浅的凉意,漫过镇西的老槐树时,把枝头的枯叶都吹落了。树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金黄的、褐红的、暗黄的,像被时光织成的绒毯,踩上去“簌簌”地响,细碎得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阳光透过疏朗的枝桠洒下来,在叶毯上投下斑驳的影,晃啊晃的,像把岁月摇成了慢镜头。
妮妮和阿哲正蹲在树下,给新栽的小槐苗浇水。铜壶里的水是清晨从荷塘汲的,带着点荷叶的清,顺着壶嘴细细地流,绕着苗根打了个圈,没惊起半分泥尘。这棵小槐苗是用沈书言墓碑旁的槐籽种的——上个月清理落叶时,妮妮发现碑边冒出了颗饱满的槐籽,被秋阳晒得裂开了缝,露出里面嫩白的仁,像藏着个小小的春天。阿哲小心地把它挖出来,栽在了老槐树的侧根旁,说“让老槐看着它长”。
如今,小槐苗刚抽出几片嫩黄的新叶,叶瓣薄薄的,像被阳光镀了层金,边缘还卷着点没舒展开的怯,却透着股倔强的活气。风一吹,叶片轻轻颤,像在跟老槐树的浓荫打招呼。
“你看,它活过来了。”妮妮的声音很轻,像怕吹伤了那嫩黄的叶。她的指尖拂过叶片,触到上面细密的绒毛,软得像婴儿的胎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眼底映着叶尖的光,亮得像落了颗星。
阿哲放下水壶,壶底的水珠滴在叶毯上,洇开小小的痕。他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发间沾着片细碎的槐叶,是刚才弯腰时落上的。“嗯,活过来了。”他的声音混着槐香漫下来,温温的,“像他最后刻的那块木牌一样,在‘共生卷’里,也在咱们心里,扎下根了。”
这些天,妮妮总爱来老槐树下坐坐。有时带着画本,坐在那块刻着“共生”纹样的青石旁,笔尖蘸着浅褐的墨,画墓碑边悄悄蔓延的青苔——那些青苔绿得发翠,像给石面绣了层薄绒;画风里翻滚的落叶,把它们的纹路拓得清清楚楚,像给每片叶都写了传记;画那块无字碑上的光影,早上是斜斜的金,中午是圆圆的亮,傍晚是淡淡的粉,一天一个模样,却都带着安稳的静。
阿哲从不打扰她。他知道,有些告别需要慢慢消化,有些和解需要静静沉淀。他会在画室里准备新的木料,选那些带着天然纹路的槐木,用砂布细细打磨,让木面泛着温润的光;会把孩子们刻坏的木牌收起来,拼成小小的摆件,说“这也是‘共生’的一种”;会在灶上煨着槐花茶,茶气漫出厨房,绕着画室转一圈,再飘向老槐树的方向,像在给她引路。等日头偏西,他便提着空了的水壶去接她,远远地站着,看她对着画本出神,直到她抬头望过来,眼里的雾散了些,便笑着走过去,接过她的画本,“回家了,粥该凉了。”
孩子们也常来这里。小石头总带着小伙伴们拎着小水壶,踮着脚给小槐苗浇水,水珠顺着叶片滚下来,打湿他们的袖口,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们不知道墓碑下埋着谁,只知道这里有妮妮姐姐和阿哲哥哥种的小槐苗,有会“讲故事”的木牌。
“等小槐树长大了,”小石头扒着妮妮的画本看,上面画着满树的槐花,“咱们就在树下刻好多好多木牌,有梅花的,有荷花的,还有小狗狗的,送给它当礼物。”旁边的丫丫举着刚编的槐花环,往小槐苗上套,环太大,滑落在根旁,像给它戴了个歪歪扭扭的项圈,惹得大家都笑了。
妮妮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像被阳光晒化的冰,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她想起沈书言刻木牌时的样子——他的手那么抖,每一刀都要停很久,额角渗着细汗,却眼神专注,像在雕琢稀世的珍宝;想起他临终前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槐影,轻声说“能把故事留在‘共生卷’里,能看着这棵小槐苗抽出新叶,我就知足了”,那时他的眼里没有了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
她忽然明白,死亡从不是真正的结束。像老槐树的叶,秋天落了,春天还会再发;像槐籽埋进土里,看似沉寂,却在积蓄着破土的力。真正的告别,是遗忘。只要他们还记得那个曾迷失的故人,记得他最后刻的木牌,记得他眼底的悔与暖;只要“共生卷”里还留着他的痕迹——那幅补过的《槐荷图》,那块缠缠绕绕的“共生”木牌,那段从争执到和解的光阴,他就永远活在这片槐香里,活在每个落叶纷飞的清晨,每个槐芽初绽的午后。
风又起了,卷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小槐苗的根旁,像给它盖了层薄被。妮妮合上画本,上面最后一笔是片小小的槐叶,嫩黄的,带着光。阿哲伸手牵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漫过来,像老槐树的根,稳稳地扎在土里,给她托底的暖。
“回家吧,”他说,“王婶送了新蒸的栗子糕,说配槐花茶正好。”
妮妮点点头,回头望了眼那棵小槐苗,叶片在风里轻轻摇,像在跟她挥手。远处的荷塘里,残荷在夕阳里投下疏朗的影,却已有新的绿芽在水底悄悄酝酿。她忽然觉得,岁月就像这老槐树,一边落着旧叶,一边抽着新枝,把离别与新生,都织进年轮里,一圈又一圈,长得扎实,也长得绵长。
孩子们还在树下追逐,笑声像撒了把银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妮妮看着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混着小槐苗的影子,混着老槐树的影子,忽然想起“共生卷”木盒里的那块木牌——三棵树的根在土里缠缠绕绕,原来这就是岁月最好的模样:带着过往的痕,迎着新生的光,把每个相遇都酿成暖,把每次告别都种成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