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EFSF高级顾问陈静远那场看似随意的咖啡厅交谈,在姜知夏心中投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对方温和儒雅,谈吐不凡,对姜知夏的研究表现出极高的赞赏和深入的理解,甚至不经意间提及了几个与“普罗米修斯”项目边缘领域相关的、颇为前沿的概念。他邀请姜知夏考虑加入EFSF资助的一个跨国青年科学家合作项目,承诺提供顶级的研究资源和宽松的学术环境。
整个过程,陈静远没有提及任何敏感话题,更没有打探姜知夏的过去,仿佛只是一次纯粹的学术招揽。但姜知夏的警惕心却提到了最高点。EFSF与“磐石”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关联的猜测,让她无法以平常心对待这份“赏识”。她以需要时间考虑学业规划为由,礼貌地暂时婉拒了对方的即时邀请,但收下了联系方式。
陈静远似乎并不意外,依旧保持着风度,表示EFSF的大门随时为她敞开。
会议接下来的几天,姜知夏在表面平静、内心高度戒备的状态中度过。她按时参会,参与讨论,甚至做了一个简短的小组发言,表现得像一个专注而略有才华的普通年轻学者。她暗中留意着陈静远以及其他可能与EFSF有关联的人士,但再未发现任何异常接触。那种感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里斯本的会议结束后,按照“渡鸦”的安排,姜知夏没有返回瑞士的临时据点,而是辗转来到了法国南部一个更隐蔽、气候也更宜人的滨海小镇。新的安全屋是一栋带有小花园的独栋房子,远离游客区,环境幽静。任务指令是:长期静默,深度潜伏,等待下一步指示,同时继续尝试破解U盘内的核心数据。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在瑞士小镇时的状态,但姜知夏的心境已大不相同。江屿白生死未卜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EFSF不明意图的接触更添了一层迷雾,而手中那份沉甸甸的、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数据,像一团灼热的火炭,催促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再仅仅是被动等待庇护的逃亡者,而是主动寻求破局机会的战士。
她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对U盘数据的攻坚中。过程极其艰难,加密算法复杂程度远超她的知识储备,进展缓慢。挫败感和时间流逝带来的焦虑时常折磨着她。为了缓解压力,也为了保持体能和警觉性,她开始每天清晨沿着人迹罕至的海岸线慢跑,呼吸着带咸味的空气,眺望无垠的大海,仿佛能从那片蔚蓝中获得一丝短暂的力量和平静。
时间悄然滑入四月。南法的春天来得早,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和迷迭香的淡淡香气。一天晚上,姜知夏在清理随身物品时,无意中翻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之前老陈塞给她的当地生活提示,上面有个手写的日期,旁边潦草地画了个小蛋糕图案。她愣了一下,才猛然意识到,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往年的生日,总有父母朋友的祝福和礼物,充满温馨。而今年,她孤身一人,隐姓埋名,亡命天涯,连生死都未卜。一阵尖锐的酸楚涌上心头,她迅速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生日,在这种境况下,早已失去了庆祝的意义,只会提醒她现实的残酷和孤独。
生日当天,天气晴好。姜知夏像往常一样,清晨出门慢跑。海风拂面,朝阳将海面染成金色,但她心中却一片灰暗。返回安全屋后,她冲了个澡,准备开始一天的数据破解工作。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姜知夏浑身一僵,瞬间进入高度戒备状态!这个地址只有“渡鸦”知道,而他们从不按门铃!是谁?!追兵?!EFSF?!还是……?
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门外站着的,并非想象中凶神恶煞的陌生人,而是一个穿着本地花店制服、抱着一大束鲜艳向日葵的年轻女孩,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
送花的?姜知夏的心跳更快了!这太反常了!是陷阱?!
“您好!请问是姜女士吗?有您的鲜花快递!”门外的女孩用带着口音的法语说道。
姜知夏大脑飞速运转。拒收?可能更引人怀疑。接收?风险未知。她深吸一口气,检查了一下隐藏在袖口的微型警报器,然后缓缓打开了门,但安全链依旧挂着。
“我是。请问是谁送的?”她用流利的法语谨慎地问。
“是一位先生预订的,指定今天送达。祝您生日快乐!”女孩笑着将花束从门缝中递了进来。花束很大,向日葵开得灿烂夺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包裹在浅棕色的牛皮纸中,系着简单的麻绳。
姜知夏迟疑地接过花束,分量不轻。“那位先生……有留下名字或信息吗?”
“没有呢,只是电话预订,付了款。”女孩摇摇头,完成任务后便愉快地转身离开了。
姜知夏关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她仔细检查花束,没有卡片,没有留言,只有蓬勃的生命力。是谁?知道她的生日,知道她在这里的地址? “渡鸦”安排的?可能性不大,他们不会用这种浪漫又冒险的方式。江屿白?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不,不可能……他……
她将花束放在客厅的桌子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金黄色的花瓣上,刺得她眼睛发酸。这突如其来的“生日惊喜”,没有带来任何喜悦,只有更深的困惑和不安。她不敢掉以轻心,仔细检查了花束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拆开了包装纸,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就是一束普通的、漂亮的向日葵。
一整天,姜知夏都心神不宁。她无法专注于工作,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束向日葵。它像一个谜题,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信号。傍晚,她终于忍不住,再次拿起那束花,试图找到一丝线索。当她拨开密集的花茎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隐藏在花茎底部、被胶带紧紧固定住的、坚硬的小物件。
她的心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胶带,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黑色的、类似U盘但更精致的金属物体掉了出来。
这是一个微型存储器!
姜知夏的手微微颤抖。她立刻将存储器连接到经过严格物理隔离的备用电脑上。存储器没有密码,里面只有一个加密文件夹,文件夹的名称是她的生日数字。
需要用密码打开。密码会是什么?她尝试了几个常用的、与自己相关的数字组合,都失败了。她凝视着屏幕上密码输入框的闪烁光标,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鬼使神差地,她输入了江屿白的生日。
错误。
她又输入了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日期。
错误。
她有些沮丧,目光再次落在那束向日葵上。向日葵……总是向着太阳……光明……希望……江屿白曾说过,她像一个小太阳……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那是很久以前,他们还在高中时,一次偶然的聊天,她说过喜欢向日葵,因为它总是朝着阳光,充满希望。当时江屿白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难道……
她尝试着输入了“向日葵”的英文单词 “sunflower”。
密码错误。
她又输入了“希望”的英文 “hope”。
还是错误。
她几乎要放弃了。就在这时,她想起江屿白那种喜欢用简洁符号和数字表达复杂含义的习惯。向日葵……太阳……光……光速是常数c……普朗克常数h?不对,太复杂了。或者是……坐标?她想起那个山谷的坐标……不,关联不大。
突然,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涌上心头。她想起了江屿白留下的硫酸纸“地图”上的那个词——“起点”(origin)。万物起源……宇宙大爆炸……那个瞬间的物理常数?或者……更简单的,代表起点的数字……0?或者……1?
她尝试输入了数字 “1”。
屏幕闪烁了一下,文件夹竟然打开了!
姜知夏屏住呼吸!文件夹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是 “For Zhixia, from the Stars” (给知夏,来自繁星)。
她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这个称呼,这种语气……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颤抖着手,点开了音频文件。
耳机里,先是传来几声轻微的电流噪音,然后是……一片寂静。正当姜知夏以为文件损坏时,一个极其微弱、却熟悉到让她心脏骤停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是江屿白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沙哑、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平静。
【知夏……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可能无法亲自对你说了。生日快乐。】
简单的祝福,却让姜知夏的泪水决堤而下!他还活着!至少在录制这个的时候,他还活着!
【对不起……用这种方式。情况复杂,我不能冒险直接联系。花……喜欢吗?你说过,向日葵像你,总是向着光。无论多难,别放弃希望。】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背景有极其微弱的风声,像是在某个空旷或高处录制。
【长话短说。我还活着,但处境……不便透露。‘冥王星’的后续比预想复杂,我在处理一些……手尾。EFSF的水很深,陈静远此人,可信度存疑,务必警惕,但或可有限利用。不要完全信任‘渡鸦’,保持独立判断。】
姜知夏的心揪紧了!他果然知道EFSF!他在警告她!
【你手中的数据是关键,但解锁需要最后一块‘拼图’。它不在我这里。留意近期学术动态,特别是与‘量子引力’和‘信息悖论’相关的非主流理论。答案……可能藏在最显眼,也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保护好自己,活下去。等我……处理好一切,我会去找你。无论多久。】
音频到这里,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姜知夏以为已经结束。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哽咽?
【知夏……对不起……把你卷进来……让你承受这些。但请相信,你是我黑暗中……唯一的光。好好活着。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再见。】
音频到此戛然而止。
姜知夏瘫坐在椅子上,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巨大的喜悦(他还活着!)、深切的心疼(他的处境多么艰难!)、沉重的担忧(他仍在危险中!)以及被深深爱着的感动,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这束突如其来的向日葵,这个隐藏的音频,是江屿白在生死边缘,为她送来的最珍贵、也最残酷的生日礼物。它带来了他平安的消息和深沉的爱意,也带来了更复杂的谜题和更艰巨的任务。
她反复听着那段简短的音频,仿佛要从中汲取无穷的力量。他让她留意“量子引力”和“信息悖论”的非主流理论,寻找最后的数据拼图。他警告她EFSF和“渡鸦”。他让她保持希望,等他。
这意味着,她不能只是被动躲藏。她必须更主动地行动,在警惕危险的同时,寻找破解谜题的线索。她的“生日惊喜”,不是安逸的祝福,而是一份沉甸甸的、需要她用智慧和勇气去完成的嘱托。
她擦干眼泪,看着窗外沉入海平面的夕阳,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向日葵在暮色中依然挺立。
他还活着。他在某个地方战斗。而她,不能只是等待。她要循着他留下的星光,去找到最后的拼图,去揭开所有的真相。
这场生日的“惊喜”,彻底改变了她潜伏的状态,为她注入了新的目标和决心。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这一次,她不再孤单。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却在为同一个目标,以不同的方式,并肩作战。
黑夜降临,但星辰,已在她心中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