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快十一点了,邵明珠才迷迷糊糊地从沉睡中醒来。他感觉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又沉又晕,嗓子眼干得冒火。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景象。
阳光透过挂着浅色碎花窗帘的窗户,洒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西式弹簧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同样是小碎花图案的缎面被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雪花膏的香气。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侧过头,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精致的西式雕花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穿着一身干净的学生装,正冲着镜头甜甜地笑着,眉眼弯弯,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一丝未经世事的娇憨。正是少女时代的刘念。
邵明珠拿起相框,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环顾四周,房间很宽敞,墙壁贴着淡雅的壁纸,地上铺着实木地板。靠墙立着一个高大的西式衣柜,旁边是一张带着椭圆形镜子的梳妆台,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女孩子用的梳子、发卡和化妆品。整个房间的家具和陈设,都透着一股明显的西式风格和优渥家境的痕迹。
“这……就是念念出嫁前的闺房啊……” 邵明珠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妻子少女时代的生活痕迹。
但随即,一个念头像条小虫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我老婆……这娘家……果然是资本家出身的大小姐啊……这房间,这摆设……”
“现在是没事……大家其乐融融……可以后呢?这成分……不知道会不会成了个麻烦事……”
这个想法让他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阴影。他轻轻叹了口气,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这不合时宜的忧虑甩掉。
他挣扎着坐起身,穿上衣服,走到房间角落的洗脸架旁。架子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搪瓷脸盆,里面已经打好了清澈的温水,旁边还挂着一条干净柔软的新毛巾,甚至连牙膏都挤好了放在漱口杯上。显然,是刘念早早起来为他准备好的。
看到这些细致入微的照顾,邵明珠心里那点阴霾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了。他快速地洗漱完毕,感觉精神稍微清爽了一些,这才推开房门,走下楼去。
刚下到一楼客厅,就闻到从厨房方向飘来的阵阵饭菜香气。刘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一听到楼梯响动,立刻放下报纸,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哎呀!我的好女婿!你可算醒了!” 刘父关切地上下打量着邵明珠,声音洪亮中带着心疼:“怎么样?难受坏了吧?昨天那帮混小子!灌起酒来没轻没重的!真是的!”
这时,系着围裙的刘念和刘母也闻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刘念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丈夫那明显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没好气。她嗔怪地白了邵明珠一眼,嘴巴撅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埋怨和浓浓的关切:
“活该!让你昨天逞能!不让你喝那么多,你非不听!跟见了亲兄弟似的!谁敬酒你都干!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刘母一听,赶紧瞪了女儿一眼,打断她的话,护着女婿说道:
“哎呀!念念!你怎么说话呢!”
“明珠这是实在!是热情!是不拿咱们老刘家当外人!”
“你瞧瞧你那些堂兄堂弟,哪个见了明珠不佩服?为啥?不就是因为明珠没架子,待人真诚吗?”
说着,刘母转身快步走进厨房,端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小碗,里面是浓稠的、散发着酸甜气味的醒酒汤。
“来来来!明珠!快!把这碗醒酒汤喝了!妈一大早就给你熬好了!用山楂、葛根、蜂蜜熬的,解酒最管用了!”
刘母一边说,一边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把碗塞到了邵明珠手里,用充满期待和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催促道:“快,趁热喝!一口气灌下去!马上就舒服了!”
邵明珠手里捧着那碗温热的醒酒汤,看着岳母那慈爱而焦急的面容,听着岳父关切的话语,再瞥一眼旁边虽然嘴上埋怨、但眼神里却满是心疼的妻子……
他心里那点因为“资本家出身”而产生的隐隐担忧,在这一刻,彻底被这浓浓的、质朴的家庭温情给融化得无影无踪了。
他冲岳母感激地笑了笑,端起碗,仰起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把那碗酸甜中带着点微苦的醒酒汤给灌了下去。
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果然觉得舒服了不少。
“谢谢妈!” 邵明珠抹了把嘴,真诚地说道。
“爸,我没事,睡一觉好多了。昨天大家高兴,我喝得也开心。”
他又转头,对还在撅着嘴的刘念眨了眨眼,带着点讨好地笑道:
“念念,别生气了……下次……我注意……”
刘念看他那副“认错态度良好”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嗔怪也瞬间化为了无奈和温柔:“你呀……下次再这样,看我还管不管你!”
刘父看着这小两口的互动,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邵明珠的后背:
“好了好了!醒了就好!走走走!午饭马上就好!今天咱们吃点清淡的,给你暖暖胃!”
丰盛但相对清淡的午餐已经摆上桌,主要是为了照顾邵明珠宿醉后的肠胃。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气氛原本轻松愉快。小平安被保姆抱去喂奶了,桌上主要是邵明珠、刘念和刘父刘母。
几口热汤下肚,邵明珠感觉胃里舒服了不少。刘父斟酌了一下,像是闲聊般提起了话头,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明珠啊,最近这市面上,公私合营搞得是热火朝天啊。” 他夹了一筷子菜,貌似随意地说道,“前些日子,也有相关部门的同志,来找我谈过话啦。”
邵明珠正吃着饭,闻言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岳父:“爸,他们也找您谈了?念念之前跟我说,咱们家的‘刘记烧锅’,不就是松花江边的一个老式烧锅小作坊吗?规模不大,怎么也会被找上门?” 他语气里带着点疑惑,觉得相关部门的工作未免做得太细致了。
听到女婿这话,刘父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放下筷子,看了看旁边正低头吃饭、对此似乎毫不在意的女儿刘念,又看向邵明珠,叹了口气:
“明珠啊……唉,看来念念这孩子……她没跟你交实底儿啊。”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扔下了一颗炸弹:
“咱们家这刘记烧锅……它不是什么小作坊。它是整个哈尔滨城,乃至黑龙江省,规模最大、历史最老、销路最广的酒厂!哈尔滨市面上,十瓶酒里,至少有六七瓶,印的是咱刘记的牌子!”
“什么?!”
邵明珠听到这句话,脸色骤变,猛地放下碗筷,几乎是“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椅子都向后挪了一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霍然转头,目光锐利地盯向身旁的妻子刘念,声音因为极度震惊和一丝后知后觉的恼怒而提高了八度:
“念念!这是真的?!你……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仔细说过?!你一直跟我说就是个小烧锅作坊!”
刘念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她抬起头,看着丈夫那张瞬间变得严肃无比、甚至有些铁青的脸,整个人都懵了。她下意识地、带着点委屈地辩解道:
“我……我说了啊……就是我家开的酒厂啊……可我……我一直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儿啊……不就是个酿酒的厂子吗?我从小就见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她确实从未将娘家的产业看得多重,在她心里,那只是个酿酒的地方,远不如丈夫的军功和事业重要,因此平时提及,也是轻描淡写。
刘父是经过风浪、眼光老辣的人,他一看到女婿这反应,心里立刻“咯噔”一下!他知道坏了!女婿这态度,绝不是嫌家业大,而是意识到了这巨大产业背后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他瞬间就明白了,厂子想完全保留在私人手里,恐怕是绝无可能了。
餐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刘母也紧张地看着女婿,又看看丈夫。
邵明珠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他没再追问妻子,而是缓缓坐了下来,但眉头紧紧锁死,面前的饭菜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他目光沉重地看向刘父,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和正式:
“岳父。” 他改变了称呼,显得格外郑重,“一会儿吃完饭,您能不能亲自带我去厂子里看看?我想亲眼看看规模。”
刘父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婿的脸色,试探着问,语气几乎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明珠……你看……这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要不……我再去跟来找我谈话的同志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保留一部分?或者,咱们用别的办法……”
“爸!”
邵明珠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目光直视着刘父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告诫的意味:
“您要是还信得过我这个女婿,就听我一句劝!”
“第一,立刻打消任何侥幸心理!对公私合营这件事,不要有任何抵触情绪,更不要试图去跟相关部门商量或者讨价还价!”
“第二,不仅不能抵触,还要积极主动地去配合,争取成为哈尔滨乃至全省公私合营的典型和模范!”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彻底放弃厂子归个人这个念头!想都不要再想!”
他看着岳父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一下语气,但话语内容却更加推心置腹,点明了要害:
“爸,您要看清形势!这不是做生意你情我愿的事情!这是大势所趋!是国策!”
“您想想,这么大的产业,雇佣着这么多工人,供应着几乎整个东北的市场,它可能继续完全属于某个个人吗?”
“您现在主动、积极、开明地配合政府完成合营,厂子还能得到发展,您和厂里的老师傅、工人们也都有妥善安排,您刘秉乾的名字,还能留在厂史里,留下一个‘红色实业家’的好名声!”
“但如果您心里有疙瘩,行动上犹豫,甚至还想耍点小聪明……那后果……” 邵明珠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沉重和警告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他最后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爸,您要明白,您现在怎么做,不仅仅关系到您自己,更直接关系到念念,关系到您的外孙女平安,也关系到我的前途!”
“您主动、痛快地合营,是在保护这个家,保护我和念念!您明白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字一句地敲在刘秉乾的心上。他愣愣地看着女婿,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原本心里存着的那点侥幸和犹豫,在邵明珠这番清晰透彻、直指核心的分析和警告下,被击得粉碎!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明白了……明珠……爸……听你的……”
饭桌上,一片寂静。只有刘念,看着父亲瞬间憔悴下去的脸色,又看看丈夫那前所未有严肃的侧脸,似乎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娘家这个她一直没当回事的“酒厂”,可能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要巨大和复杂得多的存在,而丈夫正在试图驾驭一股巨大的、她还不完全理解的风浪,来保护他们这个家。
这顿饭,注定是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