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前,石狮肃穆,门庭森严。进出官吏皆面色凝重,步履匆匆,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官威。林小满怀抱沉重的账册,站在那高高的门槛前,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那块玄铁令牌的位置又按实了些,仿佛它能给予自己一丝虚幻的勇气。她整理了一下略显朴素的衣襟,昂首迈步而入。
门房小吏见她一个布衣女子,怀抱账册,以为是寻常商户来办事,态度倨傲地拦下盘问。林小满不卑不亢,依着赵琰的指示,清晰说道:“民女‘林记食坊’东家林小满,为昨日贵部下发的补税文书之事,特来求见福建司周正元周郎中,陈情禀明。”她特意点出“周郎中”的名号,语气镇定。
那小吏听到“周郎中”三字,又见林小满气度沉稳,不似寻常民妇,倨傲之色稍敛,嘀咕了一句“等着”,便进去通报。不多时,他出来,神色古怪地看了林小满一眼,道:“周大人正忙,着你先去清吏司找王主事核对账目。”说着,指了一个方向。
王主事?林小满心中一凛,立刻想起赵琰信中所言,那个与苏清远有姻亲、属于孙御史一派的户部清吏司主事王焕!果然,对方早有准备,连面见周郎中的路都给堵死了!这是要先让王焕来刁难她!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林小满道了声谢,抱着账册,依言走向清吏司。那是一间狭长的廨宇,里面坐着几名书办,空气中弥漫着墨锭和陈旧卷宗的味道。主位之上,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皮白净、眼神却带着几分精明与刻薄的中年官员,正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册子,想必就是王焕。
林小满上前,躬身行礼:“民女林小满,见过王主事。”
王焕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拖长了音调:“哦——?你就是那个‘林记’的东家?来得倒快。账册带来了?”
“带来了,请大人过目。”林小满将厚厚一摞账册恭敬地放在桌上。
王焕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扫了林小满一眼,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漫不经心地翻着,嘴里不阴不阳地说道:“生意做得不小嘛,流水不少。按这规模,核你个‘上等市肆’,补税一百五十两,已是格外开恩了。还有什么可陈情的?”
林小满心中怒火暗涌,面上却依旧平静:“回大人,民女店铺虽近期生意略有起色,但铺面窄小,本薄利微,实难与真正的‘上等市肆’相比。且所有营收支出,账目清晰,皆已按律纳税,并无偷漏之举。此次核定,恐有失察之处,恳请大人明鉴。”她话语清晰,有理有据。
“失察?”王焕嗤笑一声,将账册往桌上一丢,“你说失察就失察?户部核定,自有章程!你说你纳了税,那是按旧等第!如今营业额暴涨,等第自然要提!这差额,就必须补!这是王法!懂吗?”他语气咄咄逼人,根本不给辩解的机会。
“大人,”林小满强压着情绪,试图据理力争,“营业额虽有增长,但成本亦大幅增加,且多为前期投入,实际利润微薄。大人可细查账目……”
“本官没空跟你细查!”王焕不耐烦地打断,脸色一沉,“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将这些账册带下去,仔细核查!若查出半点不清不楚,就不是补税那么简单了!”他这是要强行扣押账册,慢慢炮制罪名!
两名书办应声上前,就要动手拿账册。林小满心中一急,知道一旦账册被扣,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藏令牌的位置,几乎要忍不住亮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廨宇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何事喧哗?”
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年约四旬、面容方正、不怒自威的官员踱步进来。王焕一见此人,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态,起身行礼:“周郎中。”
来人正是福建司郎中周正元!
林小满心中一动,机会来了!她连忙也躬身行礼。
周正元目光扫过现场,落在林小满和那堆账册上,淡淡问道:“此女子是何人?所为何事?”
王焕抢先答道:“回周大人,此乃‘林记食坊’东家,为补税之事前来纠缠,下官正在处理。”
周正元“嗯”了一声,看向林小满:“你有何话说?”
林小满抓住机会,清晰地将自己的诉求再次陈述一遍,并强调账目清晰可查,愿接受任何核查,但求公允。她说话时,目光不经意地与周正元对视了一眼,手指微微在胸前按了一下。
周正元目光锐利,似乎捕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又或许是早已得了某种暗示。他听完,并未立刻表态,而是转向王焕,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主事,核定商肆等第,事关朝廷税赋,亦关乎商户生计,须得谨慎。既然这位东家认为核定有误,且带来了账册,依律,我等当堂核查清楚,以示公正,也免得落人口实,你说是不是?”
王焕没料到周正元会亲自过问,且话中带刺,脸色微变,支吾道:“大人说的是,只是……此等小事,何劳大人亲自……”
“无妨,”周正元一摆手,打断了他,“本官正好有空。就在此核查吧。王主事,你既经办此事,便由你主核,本官旁听。”
这一下,将王焕架在了火上。他本想私下操作,如今在顶头上司注视下,许多手段便不好施展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命书办当场核算账目。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成了无声的较量。王焕带着书办,逐页翻查账册,吹毛求疵,试图找出漏洞。林小满则镇定自若,对每一笔收支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来源去向,票据俱全,尤其是近期大额采购(如“南北货栈”的供货)均有合规票据,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周正元端坐一旁,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每一句问答都听在耳中。
王焕越查脸色越难看。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林记”的账目,出乎意料的清晰规范,远超寻常小店。他之前赖以发难的“营业额激增”理由,在详细的成本核算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因为“林记”的利润率确实不高。
周正元适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看来,这‘林记’账目清晰,依法纳税,虽近期生意好转,但成本浩大,利润有限。王主事,依你看,这‘上等市肆’的核定,是否……略显仓促了?”
王焕额头见汗,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周正元不再看他,对林小满道:“林东家,你的账目本官看了,确无问题。至于等第核定,或有商榷之处。此事,本官会另行斟酌。你且先回去,等候通知吧。”这话,等于当场推翻了之前的补税命令!
林小满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深深一福:“多谢周大人明察秋毫!”
周正元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起身离去。
王焕呆立当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林小满收起账册,从容告退,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惧。他实在想不通,周正元为何会突然插手,如此回护这个小小的厨娘?
林小满走出户部衙门,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她知道,今日能过关,全靠周正元这步“暗棋”发挥了关键作用,而周正元之所以出手,必然是因为认出了她暗示的令牌,或者提前得到了赵琰的授意。
然而,赵琰的警告在她耳边回响:“此举仅能暂解燃眉,恐招更烈反扑。” 王焕今日吃了大亏,他背后的孙御史一系,岂会善罢甘休?他们没能通过税务问题扳倒“林记”,反而暴露了周正元(或者说周正元背后的赵琰)的存在,接下来的反击,恐怕会更加直接、更加凶猛。
她怀抱着失而复得的账册,走在回铺子的路上,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权力的博弈,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渊,她这艘小船,刚刚避开一个漩涡,却似乎正被推向更广阔、更危险的海域。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她身旁。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正是多日未见的靖王赵琰!他面色凝重,低声道:“上车。”
林小满心中一惊,不及细想,连忙登上马车。车厢内,赵琰目光锐利地看着她,第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窟:
“孙御史已知晓今日之事。他明日早朝,将参奏周郎中……‘徇私枉法,包庇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