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整个后宫。
比我预想的,要快。
也比我预想的,要……荒唐。
“娘娘,您听说了吗?”
小翠端着水盆进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想笑,又不敢。
“太子爷,在京郊的皇家农庄,开辟了一块‘亲耕地’呢!”
我正在窗边,捏着一小撮土,感受着它的湿度。
那是我让小李子,从御花园墙角挖来的。
听说,那里背阴,土质肥沃,种什么活什么。
我琢磨着,开春了,是不是能种点小青菜。
听到小翠的话,我捏着土的手,顿住了。
来了。
他果然,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说,说什么了?”我问。
“外面都传遍了!”
小李子从门外探进头来,他刚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跑得一头汗。
“说太子爷,龙体矜贵,穿的是云锦裁成的华服,脚上是镶了东珠的靴子!”
“那锄头,都是尚功局新制的,黄杨木的柄,上面还雕了龙纹!”
小李子说得,活灵活现。
“太子爷就拿着那锄头,在已经翻好的地里,轻轻刨了两下。”
“然后,就说,日头太晒,尘土太大。”
“叫苦不迭呢!”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子,穿着一身,比新郎官还扎眼的衣服,站在田垄上。
那不是种地。
那是,演戏。
演给,满朝文武看。
演给,他父皇看。
演给我看。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然后呢?”裴昭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小李子吓得一哆嗦,赶紧躬身行礼。
“回,回三殿下。”
“然后,太子爷就下了令。”
小李子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表情,更古怪了。
“他说,身为储君,当为天下表率,不能只顾果腹,更要,美化江山,陶冶情操。”
“他,他命农庄的管事,将那块地里,所有麦苗都铲了。”
“改种……”
“种什么?”我追问。
“改种,洛阳送来的牡丹,和南边进贡的兰花!”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手里那撮土,扑簌簌地,掉了下去。
种花?
牡丹?兰花?
那玩意儿,能吃吗?
他疯了吗?
那是农庄,是种粮食的地方!
他把麦苗铲了,去种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花草草?
我看向裴昭,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同样的震惊。
可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我看不懂的,笑意。
“母妃。”
他屏退了小李子和小翠。
“他不是疯了。”
“他是,急了。”
裴昭走到我身边,捡起我脚边的一块小土坷垃,在手里,轻轻捏碎。
“他想学您,又学不像。”
“您种萝卜青菜,是为‘民生’,是为‘务实’。”
“他觉得,那是,村妇所为,上不得台面。”
“他要‘雅’。”
“他要用牡丹的‘富贵’,兰花的‘高洁’,来衬托他储君的‘气度’。”
“他要告诉父皇,告诉所有人,他比您,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我只是,单纯觉得,地,就该种能吃的东西。
“那……那皇上会怎么想?”
我紧张地问。
这是我,最关心的。
“父皇?”
裴昭笑了。
“一个,连‘稼穑’二字,都写不对的人,去谈‘美化江山’。”
“您说,父皇会怎么想?”
我没说话。
我的心,却安定下来。
是啊。
裴容是谁。
那个,能从我一句“多种红薯土豆”,就看出“开源节流”的人。
他会,看不穿,太子这点,华而不实的小心思?
太子这一步,不是走错了。
是,蠢到家了。
接下来几天,承恩殿,成了整个后宫的消息汇集地。
今天,听说太子爷嫌农庄的饭菜粗鄙,让御膳房,天天给他送山珍海味。
明天,听说太子爷觉得农人粗鲁,不许他们靠近自己的“亲耕地”半步。
后天,又听说,为了伺候那些名贵花卉,他从京城,调了好几个花匠过去,日夜守着。
一桩桩,一件件。
传到我耳朵里。
我已经,从最初的惊恐,变得,麻木了。
我甚至,有点想笑。
这哪里是“躬耕实践”。
这分明是,把东宫,搬到了农庄。
排场,比在宫里,还大。
德妃悄悄派人传话,说皇后娘娘气得病倒了,在自己宫里,摔了一套至爱的汝窑茶具。
整个后宫,都在看笑话。
大家嘴上不说,可那眼神,那嘴角的弧度,都藏不住。
就连我宫里的小宫女,扫地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跟同伴,学两句“太子爷语录”。
“哎呀,这土,可真脏呀!”
然后,就是一阵,压抑的,嗤嗤的笑声。
风暴的中心,乾清宫,却一直,静悄悄的。
裴容,没有任何表示。
他没有夸奖,也没有,斥责。
他就那么,晾着太子。
这种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心惊。
直到第五天。
夜里。
王德全,亲自来了承恩殿。
他没带圣旨,也没带口谕。
只是,给我送来了一份,刚从御书房,誊抄出来的东西。
是一份奏折。
一个御史,上的折子。
里面,用尽了华美的辞藻,盛赞太子殿下,不畏辛劳,躬耕田亩,心怀天下,品性高洁。
把太子爷那片花圃,夸成了,人间仙境,盛世之景。
我看着那满篇的阿谀奉承,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而在那份奏折的末尾。
有一行,朱砂批红。
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不务正业,心浮气躁。”
短短八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
狠狠地,扇在了,太子的脸上。
扇在了,皇后和许家的脸上。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沉得,抬不起来。
我知道。
太子,完了。
至少,在裴容心里,他已经,出局了。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场危机,似乎,就这么,被太子自己,给蠢没了。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看着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色。
一个,被逼到绝路,颜面尽失的储君。
会做出什么?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这宫里的雪,还没有,下到最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