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没睡。
翊坤宫很大,很华丽,也很空。
我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明黄色的帐幔,上面用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
那凤凰的眼睛,也瞪着我。
像是在嘲笑我。
一个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的人,要去总领农桑司。
一个只会颠勺的厨子,要去指导全国人民种地。
这比话本里的故事还离谱。
天刚蒙蒙亮,宫女就进来伺候我梳洗。
她们的脸上,带着敬畏和喜气。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娘娘晋为皇贵妃,这是天大的荣耀。”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笑不出来。
荣耀?
这是催命符。
李德安昨天的话,还在我耳边响。
“明日一早,农桑司的几位大人,就会在宫外候着,听您示下。”
听我示下。
我连自己今天早上想吃什么都还没想好。
早膳,我一口没动。
我满脑子都是土豆。
圆的,长的,带坑的,发了芽的。
它们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每一个都在问我:你,到底会怎么种我们?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娘娘,农桑司的几位大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小宫女的声音,很轻,但落在我耳朵里,堪比惊雷。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让他们,去偏殿等着。”
“是。”
我换上一身相对素净的宫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可我的手,在袖子里,抖得不成样子。
偏殿里,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穿着一身三品官的袍子,是农桑司的司正,姓周。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年官员。
他们看到我进来,立刻躬身行礼。
“微臣参见慧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声音洪亮,态度恭谨。
但我能感觉到,那恭谨的表皮下,藏着审视和探究。
特别是那个周司正,他的眼睛,很亮,也很锐利。
那是一双,常年和土地、庄稼打交道的眼睛,里面有风霜,也有不容糊弄的精明。
“三位大人请起。”
我走到主位上坐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宫女上了茶。
我端起茶杯,只是为了掩饰我手上的颤抖。
“不知几位大人一早过来,所为何事?”
我明知故问。
我希望他们能识趣一点,说点场面话,然后赶紧滚蛋。
但,我失望了。
周司正上前一步,再次躬身。
“启禀娘娘,我等是为‘祥瑞’之事而来。”
“陛下有旨,命娘娘总领推广事宜,农桑司上下,一体听从娘娘调度。”
“昨日柳尚书所问,确是老臣心中所惑。此物推广,事关重大,还请娘娘示下章程,我等也好尽快着手准备。”
他说话不卑不亢,条理清晰。
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又来了。
章程。
我最怕的两个字。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在飞速地思考。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
那我的“慧”字封号,就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偏殿里的空气,开始变得凝滞。
那两个中年官员,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只有周司正,还抬着头,平静地看着我。
他在等。
等我这个“高人”,给出答案。
“娘娘?”
他轻轻地,又问了一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推广……推广……
怎么推广?
把土豆发下去,让他们种?
不行,太简单了,不符合我的人设。
还要指导……
怎么指导?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绝望之中,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浆糊里冒了出来。
那是我昨天晚上,饿得睡不着时,唯一的念想。
如果……
如果我有很多很多土豆,我会怎么吃?
我会……
切成细丝。
放进滚烫的油锅里。
炸到金黄酥脆。
捞出来,沥干油。
撒上细细的盐。
……
“娘娘?”
周司正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看着他们三张写满“求解”的脸。
我鬼使神差地,把我刚才想到的,说了出来。
我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像是在说梦话。
“第一,切丝。”
周司正愣住了。
他身后的两个人,也猛地抬起头,面面相觑。
“切……切丝?”周司正的语气里,全是茫然。
“对。”我点点头,继续把梦话说下去。
“大裴疆域辽阔,风土人情各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亦不可全面铺开。”
“当如切丝,将这天下,划分为南北东西,数个条块。择其一二,先行试之。”
我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我……我在说什么?
我看见,周司正的眼睛,猛地亮了。
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浮现出一丝震惊和激动。
“划……划片试种!高!娘娘此法,高明!”
他身后的两个官员,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
我只是想吃薯条而已。
“那……那第二步呢?”周司正的声音,带上了颤音,充满了期待。
我硬着头皮,继续说。
“第二,油炸。”
“油……油炸?”
这一次,他们三个的表情,比刚才还要精彩。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没错。”我破罐子破摔。
“水利、人力、物力,皆要向试种之地倾斜。”
“朝廷督办,地方协理,上下齐心,如置烈火烹油之局。”
“务求在最短时日之内,见其成效,得其实据。”
“此为,重点攻坚!”
我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冰凉,可我的脸,烫得吓人。
“啪!”
周司正一拍大腿,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烈火烹油!重点攻坚!妙啊!实在是妙!”
“集中资源,强力推行!如此,方能试出此物真正的潜力!”
他看着我,眼神里已经不是审视了。
是崇拜。
是五体投地的崇拜。
我快要窒息了。
“那……那娘娘,第三呢?”一个中年官员,抢着问道。
我放下茶杯。
“第三,撒盐。”
我说出最后两个字,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撒……盐?”
“然也。”我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试种功成之地,官吏,当赏。百姓,当奖。”
“盐者,百味之首,民生之本。以此为赏,是为皇恩浩荡,亦是激励天下。”
“有罚有赏,方能上下一心。”
“如此,何愁祥瑞不能推广于全境?”
我说完了。
我编完了。
偏殿里,一片死寂。
那三个农桑司的官员,呆呆地站着。
像是三座被雷劈了的石像。
许久。
周司正的身体,开始发抖。
他猛地撩起官袍,对着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娘娘……娘娘真乃神人也!”
他身后的两个人,也如梦初醒,跟着跪下,磕头如捣蒜。
“划片切丝,聚力油炸,皇恩撒盐!”
周司正老泪纵横。
“此三策,环环相扣,深谋远虑!老臣……老臣为官三十载,今日方知,何为经天纬地之才!”
“请娘娘受我等一拜!”
他们三个,又是一个响头。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我只想吃个炸薯条。
怎么就,成了经天纬地之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