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承恩殿的。
雪已经停了。
宫道上,留下我一深一浅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个迷了路的鬼。
王德把我送到殿门口,脸上还是那副笑。
“娘娘,好生歇着。陛下的恩典,明儿一早就到了。”
他说完,一躬身,带着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恩典。
这两个字,此刻听在我耳朵里,比催命的咒还可怕。
锦书迎上来,扶住我。
她的手在抖。
“娘娘,您……您脸色好难看。”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还能有什么脸色。
我感觉我的魂,一半留在了御书房,一半已经飘到了奈何桥。
回到寝殿,暖炉烧得正旺。
可我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我坐在榻上,抱着手炉,一动不动。
脑子里,全是裴容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温柔,欣赏,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了然。
他看穿个屁了!
他要是真看穿了,就该知道,我脑子里除了脆皮鸭,就是酱肘子!
让我品鉴奏疏?
我连字都认不全!
我看的最多的是我祖母留下来的菜谱,上面全是图,一个字恨不得拆成八瓣来认。
那些奏疏,全是文绉绉的官样文章,我看得懂哪个是哪个?
这不是恩典。
这是裴容给我挖的一个坑。
一个巨大无比,深不见底的坑。
他把我捧得高高的,让所有人都看着。
然后,就等我从上面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到那时,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惠妃恃宠而骄,妄议朝政,罪该万死。
我打了个哆嗦。
“锦书。”我声音发颤,“把门窗都关好。”
“娘娘?”
“关好!”
我怕。
我怕外面有人听见我的心跳声。
听见我这颗快要被吓破了的胆,在扑通扑通地哀嚎。
第二天,天还没亮。
我就被外面一阵嘈杂声惊醒了。
不是宫人走路的脚步声。
是……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还有重物落地的闷响。
一声,又一声。
砸得我心惊肉跳。
我披上衣服,走到窗边,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
承恩殿清冷了十年的院子,今天,热闹得像个集市。
一辆又一辆的板车,停在院门口。
十几个小太监,正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一口口朱漆大箱子。
还有,一卷卷用明黄色锦带捆好的奏疏。
堆在雪地里,像一座座坟。
是我的坟。
锦书白着一张脸,从外面跑进来。
“娘娘,内阁和司礼监的人来了。”
“说是……说是奉旨,给您送东西。”
我腿一软,扶住了窗框。
来了。
我的断头饭,来了。
我被锦书扶着,挪到正殿的时候。
那些东西,已经堆满了半个殿。
为首的,是内阁的一位老学士,还有司礼监的一个太监。
他们看见我,满脸堆笑,那笑容里,有敬畏,有好奇,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探究。
“给惠妃娘娘请安。”
“臣等奉陛下旨意,将昨日的奏疏,以及内阁新编的《大裴律例详解》,送来给娘娘‘品鉴’。”
老学士说“品鉴”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活神仙。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有……有劳各位大人了。”
那些人走后,大殿里,一片死寂。
我和锦书,还有殿里的几个宫女,看着这满屋子的“恩典”,谁也说不出话。
一百套《大裴律例详解》。
每一套,都厚得能当板砖用。
还有那些奏疏,一卷一卷,堆成了小山。
我甚至能闻到,上面散发出来的,浓重的墨香。
那是死亡的味道。
“娘娘,”锦书快哭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一口大箱子。
我完了。
这回是真完了。
就在这时,裴昭来了。
他一进门,看到这满屋子的狼藉,也愣住了。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
“母妃,这是怎么了?”
他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些奏疏和书。
他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挥了挥手,让锦书她们都退下。
大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父皇做的?”他问。
我没力气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要我的命。”我哽咽着,“他知道我什么都不懂,他就是故意的。”
“他让我‘品鉴’这些东西,我怎么品?”
“我说这奏疏的纸,不如宣纸吸油,适合拿来垫炸鸡吗?”
“我说这律法的字,写得还没我菜谱上的好看吗?”
我彻底崩溃了。
抱着膝盖,哭得停不下来。
裴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没有劝,也没有说话。
等我哭得差不多了,他才蹲下来,递给我一方手帕。
“擦擦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
“没那么糟。”
我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还没那么糟?我明天就要死了!”
“不会的。”
他看着我,眼神笃定。
“有我呢。”
我愣住了。
“母妃,”他拿起一卷奏疏,在手里掂了掂,嘴角,竟然勾起一个极淡的笑。
“父皇既然想让您‘掌勺’。”
“那儿臣,就给您当个‘试菜’的。”
“以后,这些东西,儿臣来读。”
他顿了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您,只需要听。”
“听完之后,告诉儿臣,您想到了什么菜。”
“剩下的,交给我。”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年仅九岁,却沉稳得不像个孩子的少年。
他要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接到自己手里?
“这……这怎么行!”我急了,“这是欺君!被发现了,我们俩都得死!”
“发现不了。”
裴昭的眼神,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
“在父皇眼里,您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蕴含深意。”
“您说东,他会觉得您在指西。”
“您说想吃鱼,他会觉得您在暗示要整顿漕运。”
“您怕什么?”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最终的解释权,不在您,不在我。”
“在父皇自己。”
我呆呆地看着他。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来,”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兴致勃勃地拆开一卷奏疏。
“我们来‘品’第一道菜。”
他把奏疏展开。
“户部尚书上奏,说江南今年风调雨顺,漕运丰盈,请求减免部分商税,以彰皇恩,与民同乐。”
他念完,抬头看我。
“母妃,您觉得,这道‘菜’如何?”
我哪懂什么商税。
我只听见了“漕运丰盈”。
我下意识就舔了舔嘴唇。
“江南的漕运,那船上,肯定有好多大闸蟹吧。”
“秋天,正是吃螃蟹的时候。”
“这种东西,清蒸就最好,什么都不用放,吃的就是那个鲜味。”
“要是放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调料,又是盐又是酱油的,那味道,就全串了,糟蹋东西。”
我说完,才发现自己又跑题了。
我紧张地看着裴昭。
他却笑了。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我凑过去看。
上面写着:
【惠妃娘娘品曰:漕运之事,当如蒸蟹,贵在‘本真’二字。户部所奏,看似与民让利,实则调味繁杂,恐有利益输送,串味其中,失其本鲜。当效清蒸之法,严查税收脉络,去其冗余,方能保其纯粹,不负皇恩。】
我看着那张纸,目瞪口呆。
我……我就是想吃个螃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