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炮车的时候,皇太极停下了脚步,伸手摸了摸那冰冷的炮管。那眼神,比看绝世美女还要温柔。
“回大汗。”孔有德赶紧介绍,“这是吕宋造的六磅炮,射程虽不如重炮,但胜在轻便。后面还有十八磅的重炮,那是攻坚的利器。”
皇太极用力拍了拍炮身,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好东西啊。”他感叹道,“以前我们在宁远,在锦州,在喜峰口就是吃了这玩意的亏。如今有了这六十位大炮,我看陈阳的那个火器军,不足为虑。”
他又看向那些衣衫褴褛却依然紧握火铳的士兵,眼中精光更甚。
“而且,你们还带来了船。”皇太极指了指东边,“大金铁骑无敌,唯独这水上是短板。有了你们的水师,以后咱们想去哪就去哪。不一定要死磕山海关,咱们可以走海路,直插天津卫,甚至……去北京城下溜达溜达!”
这话听得孔有德心惊肉跳。
这位大汗的胃口,可真不是一般的大。
“说说看,这次到底带了多少家底?”皇太极问。
“回大汗。”孔有德低头报数,“甲兵两万二千余,其中精锐火器手、水手七千八百人。大小战船两百余艘,红夷大炮六十位,佛朗机炮、虎蹲炮等各式火器几千件。”
皇太极听得连连点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这哪里是来投降的,这分明是送嫁妆来的!这笔买卖,做得太值了!
进了沈阳城,皇太极并没有直接带他们去崇政殿,而是拐了个弯,去了城西南角的一座道观。
三官庙。
这庙不大,是嘉靖年间修的,有些年头了。庙里供着天官、地官、水官三尊神像,香火还算旺盛。
孔有德有些纳闷,不知道皇太极这是唱的哪一出。
皇太极背着手走进大殿,指了指头顶那块斑驳的匾额:“二位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耿仲明是个粗人,看不出个好赖。孔有德虽然识字,但也仅限于读兵书。
“这……”孔有德犹豫了一下,“笔力遒劲,好字。”
“好个屁。”皇太极笑了笑,“这是学柳公权和欧阳询的,架子搭得不错,可惜骨子里还是匠气太重,没那种洒脱劲儿。就像这大明朝,架子看着挺大,里头早就朽了。”
孔有德心中一凛,瞬间明白皇太极带他们来这儿的意思了。
这不是看字,这是在让他们表态。
三官庙,那是汉人的神。在大金的地盘拜汉人的神,这是要让他们对着自己的祖宗发誓。
孔有德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举起右手,指天发誓。
“皇天后土在上,我孔有德今日归顺大金,若生二心,神人共殛,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决绝而凄厉。
旁边的耿仲明也跪了下来,但他没急着发誓,而是一头磕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下把皇太极哭愣了。
“耿将军,这是何故?”
耿仲明抬起头,满脸泪水,咬牙切齿道:“大汗!罪将哭的不是自己,哭的是我那惨死的兄弟耿仲裕!当初我们在皮岛,本欲投奔大金,谁知事情败露,被东江总兵黄龙那个狗贼所杀!此仇不报,我耿仲明誓不为人!”
“原来如此。”
皇太极上前扶起耿仲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肃穆起来,“黄龙也是朕的仇人。你放心,你的仇,就是大金的仇。这笔账,朕早晚帮你讨回来!”
“谢大汗!”耿仲明哽咽着磕头。
“行了,都起来。”
皇太极心情大好,大手一挥,“既是一家人,就得有名分。孔有德,朕封你为都元帅;耿仲明,封你为总兵官。你们手下的人马,单独编营,做为汉军火器营,号称‘天佑兵’,朕不拆散你们,这支兵马,还归你们带!”
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一般降将,为了防止反叛,都会被打散了编入八旗。可皇太极竟然让他们保留建制,还封了这么高的官。
“大汗不可!”孔有德大惊,“寸功未立,怎敢受此高位?这让八旗诸贝勒如何能服?请大汗收回成命,哪怕给个参将、游击,我们也知足了!”
“哎——”皇太极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朕用人,从来不问出身,只看本事。你们手里握着两万多条人命,六十门大炮,给个参将那是羞辱你们,也是羞辱朕!拿着!只有握着重兵,将来才能给朕打天下,建大功!”
孔、耿二人还要再推,皇太极脸色一沉:“怎么?抗旨?”
两人只能跪下谢恩。
就在这君臣相得、气氛热烈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贝勒豪格和正红旗主岳托,两人脸色铁青,也没让人通报,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阿玛!”豪格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孔有德二人,欲言又止。
皇太极眉头微皱:“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没看见我有客人在吗?”
岳托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但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大汗……三贝勒……莽古尔泰,刚才,殁了。”
大殿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孔有德和耿仲明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虽然刚来,但也听说过莽古尔泰的名头。那可是四大贝勒之一,正蓝旗的主子,而且……据说跟皇太极一直不对付,前阵子还因为御前露刃被削了爵。
这死得,也太是时候了。
皇太极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他沉默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既没有表现出悲痛,也没有表现出轻松。
“怎么死的?”皇太极淡淡地问。
“说是暴病。”岳托低着头,“一口气没上来,就……”
“暴病……”皇太极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意,“也是,这天太冷,容易得病。”
他转过身,看着神坛上那三尊泥塑的神像,语气变得格外平静。
“传令下去,按大贝勒的规格治丧。朕……随后亲临祭奠。”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丧仪要办得风光,让所有人都看看,朕是怎么对待兄弟的。”
“嗻。”豪格和岳托领命退下。
皇太极转过身,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孔有德和耿仲明,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冷酷的君王只是个幻觉。
“二位将军,不好意思,家里出了点白事,让你们见笑了。”
孔有德背后的冷汗已经把内衬湿透了。
他突然明白,这位大汗为什么要在十里外迎接,为什么要跟他们称兄道弟。
在这个人手下做事,若是忠心,那就是荣华富贵;若是有了二心……恐怕下场比那个暴毙的莽古尔泰还要惨。
“大汗节哀。”孔有德深深地伏下身去。
这一刻,他才是真的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