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初冬一场雨洗过卫校水泥球场，积水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像散落一地的碎镜。
詹晓阳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树脂镜片还残留着雨水。他跟口腔班篮球队的队员们在球场上奔跑着——
最后一练！汪楷的吼声震得篮架嗡嗡作响。这位108宿舍的胖子队长正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战术图，圆滚肚皮蹭得粉灰斑驳，中医班那帮孙子，今天要他们好看！
黄朝彬运球过场，橡胶球砸地声在空荡球场回荡如心跳：胖哥，输了请客涮牛肉？
汪楷把粉笔头弹进积水，老子字典里没这字！
詹晓阳默默系紧回力鞋带。这双鞋是前天咬牙买的，花掉半月菜金，鞋底纹路还崭新如初。前世他打球总穿廉价胶鞋，扭伤过脚踝，重生后他笃信：装备是战士的盔甲。
晓阳！汪楷扔来战术板，跑位记清没？
木板边缘沾着油渍，像是昨夜吃猪脚饭的纪念。战术图画得潦草却精准：五个圆圈箭头交错，中心红点标着，三分线外三个蓝点标着，弧顶绿点写着。
我推快攻，詹晓阳指尖点过红点，你居中策应。
三大个守禁区，汪楷肥厚巴掌拍向蓝点，篮板拿下就往中场甩！
郑世林正练习卡位，185cm的身高在篮下投出大片阴影：中医班那个中锋，听说摸高能抓篮筐？
弹跳好有屁用，杨亦涛冷笑，老子用体重压死他！
谢安友默默调整护膝。这个沉默的男生是秘密武器——将是今天的内线霸主。他身材高大外，臀部还大，合理规则下他很容易将对手撞开。所以108宿舍给他特别的外号“谢大道”（在潮汕方言中，“道”是屁股的意思）。
雨又淅沥落下。众人撤到走廊檐下，看雨丝斜刺入球场积水，激起无数细小涟漪。汪楷突然开口：中医班自费生，家里都有钱。
所以？黄朝彬拧着衣角雨水。
公费生不能让自费生瞧扁了。汪楷声音低沉，咱们靠分数考进来，他们靠钞票挤进来——球场上得见真章。
詹晓阳望向中医班教学楼。琉璃瓦屋顶在雨中泛着冷光，那是去年校庆时华侨校友捐建的。自费生多来自潮汕商贾家庭，学费是公费生的几倍，但篮球场不分贵贱，水泥地只认汗水和脚印。
雨停时刚好是下午的下课点。球场边开始聚起人群——不一会场边就围满了人。
压力大了，郑世林喉结滚动，输球可丢脸面。
汪楷往手心啐口水：别看中医班目前全胜，但在我们口腔班面前乖乖的被我们打花。”
“队长，这么自信！”林汉阳凑了过来，他是詹晓阳的替补。
“我看过他们的比赛，他们没法跟我们玩。”汪胖子开始换球鞋了。
中医班队员入场时引发骚动。猩红色球衣刺眼夺目，专业运动鞋踩出水花，队员们手腕戴着护膝——美国进口货，正不正品就不知道了，但肯定不是卫生室领的绷带。
一切准备就绪，郑世林负责中圈跳球。裁判是体育教研室的陈老师，他吹哨前对双方喊了一声：友谊第一！
球抛向空中的瞬间，詹晓阳启动。眼镜片被雨雾蒙蔽，但他不需要看清——前世千次演练的肌肉记忆引领奔跑。中医班后卫尚未反应，球已传入他手中。三下运球过中场，余光瞥见汪楷肥硕身影卡在罚球线。
回传！汪楷吼声如雷。
球击地反弹。汪楷接球转身，中医班两人包夹而至。胖子却诡异一笑，手肘轻推——球从人缝钻出，直飞右侧三分线外。
詹晓阳恰到位。接球，屈膝，扬手——动作流畅如静脉注射。球划出高抛物线，网窝泛起白浪。
好球！场边喝彩响起，口腔班的女生啦啦队，还有护理班的哇哇的喊，饭盒铝盖叮当作响。
比赛前设立的战术立即见效。不过很快詹晓阳被对方安排贴身紧逼，眼镜片蒙上对方汗汽。汪楷被迫单打，勾手投篮砸框弹出。谢安友突然腾空，指尖轻点，球补进网窝。
篮板！中医班教练咆哮。
接下来成了谢安友的个人秀。无论球弹向何方，总有他修长手臂揽月摘星。郑世林和杨亦涛成了最佳配角，卡位如铜墙铁壁。
詹晓阳在防守端沦为看客。汪楷的战术彻底奏效：三大高个镇守篮下，他独守中场。每次中医班投篮打铁，总有篮板球流星般划过半场。他只需接球、快攻、上篮——精准无情。
比分迅速拉开。24:8时，中医班叫暂停。猩红球衣们围拢教练，像群躁郁的火烈鸟。
他们急了，汪楷咕咚灌水，下半场要阴招。
果然再开场，动作陡然粗野。詹晓阳快攻时被绊倒，膝盖擦破渗血裁判哨声迟疑。
没事吧？汪楷拉他起身。
詹晓阳擦掉掉血珠：继续。
下一回合，中医班后卫突破时肘击郑世林肋部。疼得他如抽象派油画。场外女生惊呼声中，郑世林露出狞笑：继续！
血腥味激发出原始凶性。对抗升级为肉搏，汪楷用肚皮弹开对手上篮，杨亦涛抢板时扯破对方球衣。谢安友依旧沉默，但每次起跳都带着地震般的威慑。
詹晓阳投进第四记三分时，猩红队伍彻底崩溃了
终场哨响在暮色中。58：24。记分牌数字凝固如墓碑，记录着这场不对等的屠杀。
汪楷被队友抬起抛向空中，肥硕身躯在夕阳里如庆典祭品。詹晓阳瘫坐场边，摘下的眼镜模糊如毛玻璃。他听见场边的欢呼，听见黄朝彬学猩猩叫，甚至听见不和谐的叫骂声。
然后他听见一声闷响
原来是中医班中锋踹翻了记分牌。猩红球衣们围拢而来，汗湿的脸上翻涌着羞愤。
嘛个b的，那中锋嘶吼，这打得什么鸟球！
汪楷在己方小声说道：对方输不起？
下黑手了，还这么不堪。有人啐口水。
比赛算是结束了，大家往宿舍走，先回去再出去吃饭。
就在楼梯拐角处，两方人马又碰到一块了。中医班男生宿舍是105和106，而口腔班是107和108，挨着呢。
中医班的某人有意在走廊里推搡了108的队员，嘴里还不停地叫喊……
火药桶一触几了发，108宿舍全员炸起，杨亦涛和郑世林等人抡起拳头，连谢安友都摘下眼镜攥紧拳头。
退后！游金彦的喝斥破空而来。班长率众冲入战圈，他极力把人群给隔开来。
都住手！学生科章科长的怒吼镇住全场。秃顶老科长叉腰立于中线，像裁判吹响人生最重要哨声，谁动手谁开除！
中医班中锋试图辩解：章科，他们......
闭嘴！张科长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尖，有实力就在场上见真章，还有脸闹？
猩红队伍霎时萎靡，风波暂息。在简短的洗漱后，汪胖子带着队员们又来到南春桥的排档吃饭。
是学生不好喝酒，结果人手一瓶可乐，大家举瓶庆贺大胜。
“胖子，这中医班也太不经打了，还好意思说是卫校锤王。”林汉阳一向是心直口快。
“我也没想到中医班这么扛不住，今天是输球有输阵，”汪胖子压了口可乐，“我看东哥打球那会不在，等他晚上回来肯定得闹事，他是最好面子的。”
詹晓阳知道这个东哥，看平日里的装扮就像“大哥”。
还真应验了汪胖子的话，他们饭后回宿舍不久，挑衅在宿舍区复发。
中医班有人用喇叭放哀乐，有人砸酒瓶，吼声在走廊回荡：口腔班滚出来！
108宿舍全员抄起拖把杆、椅子和暖水瓶。汪楷一脚踹开门：干他们！
站住！游金彦抵死拦住，打架记大过！影响毕业分配！
老子不怕！郑世林眼赤如血。
我怕！班长突然哽咽，咱们宿舍有14位兄弟呢！要为其他兄弟想想。”
这句话如冷冻剂封住门廊。农村孩子的软肋暴露在日光灯下——前途是唯一铠甲，亦是致命软肋。
詹晓阳轻轻放下拖把杆。
我有办法。詹晓阳走回宿舍里面。
他从地上拎出自己的蓝色水桶，往桶里倒了点水，再倒些小药水，然后荡漾几下，桶里的水变成深色液体，散发刺鼻气味。
什么玩意？汪楷捂鼻。
福尔马林。詹晓阳微笑，解剖室多余的标本保存液。
他提桶行至走廊，中医班众人正撞门叫嚣。詹晓阳猛然泼洒——液体划出弧线，溅在猩红球衣上。
操！什么鬼！
解剖室的，詹晓阳声音冷如手术钳，泡过肿瘤标本。
尖叫堪比尸检现场。中医班众人疯狂拍打衣物，如沾染瘟疫。福尔马林气味弥漫走廊，像巨型解剖室敞开大门。
他们纷纷往外逃窜，只是叫骂声没停。
还有谁想玩？詹晓阳晃荡空桶，库房有二十升。
猩红潮水般退去。108宿舍众人目瞪口呆。
牛逼啊晓阳！黄朝彬率先欢呼。
游金彦却皱眉：真泡过肿瘤？
生理盐水加红药水，詹晓阳卸下眼镜擦拭，吓唬人的。
笑声炸穿走廊。汪楷狠狠揉他头发：你小子比老子阴！
这场风波以笑料的方式平息了，事后无人受罚。
经过这一事，以后我们不接受任何的对抗邀请了。班长若有所思的说，“胖子，你认为呢。”
“同意。自以为是，还玩不起！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难得汪楷能郑重其词。
同学们纷纷点头称是，哄笑着。
詹晓阳悄悄藏起眼镜——右镜片有道裂纹，是抢篮板时被肘击的。他将永久保留这副残镜，如同保留某种证据：1995年初冬，曾有为尊严而战的少年，宁愿破碎也不退后。
真理和球赛一样，不怕对抗，只怕不敢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