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是后半夜来的,先是窗纸被雨点敲得“沙沙”响,后来风裹着雨丝卷过晒谷场,把盖在稻堆上的油布掀得“啪啪”直响。杨浩宇披衣起身时,赵刚已经举着马灯站在门槛外,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
“油布被风扯开个角,稻子没湿着,我重新压了石头。”赵刚的声音裹着寒气,马灯的光晕在雨幕里晃出圈暖黄,“婉清姐说仓库后墙根渗雨,她正找塑料布堵呢。”
杨浩宇抓起墙角的蓑衣往身上披,草绳在腰间勒出两道深痕。仓库里果然飘着潮气,苏婉清正跪在墙根下,把裁好的塑料布往砖缝里塞,发梢的水珠滴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马灯照在她脸上,能看见鼻尖沾着的灰,像只刚偷完粮的小耗子。
“我来。”杨浩宇蹲下身,接过她手里的塑料布。墙角的砖缝年久松动,雨水正顺着缝隙往里渗,在地面积成汪浅浅的水。他摸出怀里的干稻草,揉碎了塞进缝隙,再把塑料布铺上去,用石块压实,“这样能挡到雨停。”
苏婉清往手上呵了口气,指尖冻得发红:“种籽缸没事吧?我傍晚检查过,缸口封得严实。”
“放心,”赵刚举着马灯照向墙角的陶缸,缸口盖着厚木板,边缘压着半块青石,“我刚摸过缸身,是干的。倒是脱粒机,得赶紧盖严实,别让雨水渗进轴承。”
三人摸到仓库外时,雨势已经收了些,风里带着泥土的腥气。杨浩宇解开油布的绳子,赵刚抱着塑料布铺上去,苏婉清蹲在地上用石块压住边角。马灯的光在雨里晃悠,照亮了塑料布上滚动的雨珠,像撒了把碎银。
“这场雨来得巧,”赵刚直起身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试验田旁边的空地支了垄,正愁没水浇呢。”
苏婉清望着试验田的方向,黑暗里能看见新翻的土地轮廓,像条深色的毯子:“我白天撒了些油菜籽,这雨一淋,说不定三天就能冒芽。”
杨浩宇把最后一块石头压好,油布被风灌得鼓鼓的,像只吃饱了的蛤蟆。“明天雨停了,去把排水沟清一清,别让积水淹了稻茬。”他望着远处的村庄,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灯,张大爷家的窗棂透着昏黄,“张大爷说他那几亩冬小麦该追肥了,等咱忙完手里的活,去帮着撒点草木灰。”
雨停时天刚蒙蒙亮,云缝里漏下点淡金色的光,把晒谷场的积水照得亮晶晶的。赵刚扛着锄头去清排水沟,杨浩宇和苏婉清则往试验田的空地走,竹筐里装着筛好的草木灰,是前几天烧秸秆攒下的。
空地上的垄沟还湿着,踩上去软乎乎的。苏婉清蹲下身,手指插进土里捻了捻,潮润的泥土带着点温热:“你看这土,松得刚好,油菜籽能扎根。”她扒开垄边的土,果然看见几粒油菜籽吸饱了水,鼓得像小珍珠。
杨浩宇往垄沟里撒草木灰,黑色的粉末落在湿土上,很快洇出深色的印子。“王技术员说草木灰能防虫害,”他手里的木瓢一颠一颠,灰粉均匀地铺在土面上,“等油菜长起来,正好给旁边的麦田挡挡寒风。”
“浩宇哥,快来!”赵刚的喊声从排水沟那边传来,带着点惊惶。两人跑过去时,看见他正蹲在沟边,手里捏着只灰褐色的虫子,“这是蝼蛄!我刚扒开土,看见好几只,专啃庄稼根的!”
苏婉清的脸色沉了沉:“去年试验田也闹过,后来撒了毒饵才压下去。”她往沟里看,浑浊的积水里漂着几只虫子,“得赶紧配药,不然等它们往稻茬地里钻,明年的稻种都得遭殃。”
杨浩宇捏起只蝼蛄,虫子在他指尖蹬着腿,肚子圆鼓鼓的,显然吃得很饱。“去供销社买瓶敌百虫,再称点麸皮,配成毒饵撒在沟边。”他把虫子扔进旁边的水坑,“赵刚你去买药,我跟婉清先把沟底的淤泥清干净,断了它们的窝。”
赵刚跑远后,苏婉清拿起铁锹往沟里铲淤泥,黑色的泥块里混着碎稻草和小石子。“小时候听我娘说,蝼蛄是土地爷的牲口,不能赶尽杀绝。”她笑着把泥块甩到田埂上,“可真要是让它们闹起来,土地爷也保不住庄稼。”
杨浩宇的铁锹碰到块硬东西,“当”的一声响。他弯腰扒开泥,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环,像是旧犁上的零件。“你看这铁环,”他用袖子擦了擦,露出点黑亮的底色,“说不定是前几辈人种地时留下的。”
苏婉清凑过来看,铁环上还缠着段朽木,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渣。“咱现在种的稻子,比他们那时的产量高十倍都不止。”她望着试验田的方向,稻茬在晨光里立得整整齐齐,“王技术员说,这叫‘农业迭代’,一辈比一辈强。”
赵刚提着药瓶跑回来时,两人已经清出半条沟。“供销社的李主任说,这敌百虫是新配方,效力比去年的强。”他把药瓶往田埂上一放,拿起铁锹就往泥里铲,“他还问咱的稻种啥时候申报,说县里的农业博览会下个月就开,要是能去参展,说不定能评上奖。”
“先把虫子治了再说。”杨浩宇把麸皮倒进盆里,倒上敌百虫溶液搅拌,白色的粉末遇水冒起小泡。“配毒饵得掌握比例,浓了烧庄稼,淡了药不死虫。”他用筷子挑起点麸皮,在阳光下照了照,“你看这湿度,刚好能攥成团,松手又散开。”
苏婉清蹲在沟边撒毒饵,褐色的麸皮落在湿泥上,像撒了把碎豆。“小时候跟我爹去田里,他总说‘种地得懂土性,就像养孩子得懂脾性’。”她往沟深处撒了把,“你看这蝼蛄,就爱在潮湿地里打洞,咱把沟清干净,再撒上毒饵,它就没处躲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排水沟已经清得干干净净,毒饵沿着沟边撒了条长带。赵刚坐在田埂上啃玉米饼,忽然指着空地喊:“快看!油菜籽发芽了!”
两人跑过去,果然看见垄边冒出点嫩黄的芽,像刚出生的小鸡啄破了壳,顶着层透明的种皮。苏婉清小心翼翼地拨开土,芽根已经扎进泥里,白生生的,像根细银丝。
“才一夜功夫就冒芽了,”她眼里闪着光,声音都轻了,“这雨下得真及时。”
杨浩宇望着那片新绿,忽然想起春播时埋在土里的稻种。那时也是这样,在黑暗里憋了好几天,突然就挣破种皮,顶着土钻出来,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他弯腰捡起块碎砖,在空地上划了个记号:“从今天起,这片地就叫‘新苗区’,除了油菜,明年再试种点豌豆。”
赵刚凑过来看他划的记号,歪歪扭扭像个小太阳。“等油菜长起来,开花时黄灿灿的,肯定好看。”他咬了口玉米饼,饼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麻雀啄食,“到时候让张大爷家的二小子来照几张相,寄给城里的亲戚看看,咱农村也有好景致。”
风掠过试验田,稻茬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应和。苏婉清把散落的麸皮扫进沟里,指尖沾着的泥蹭在脸颊上,她也没擦。远处的晒谷场,油布下的稻粒正悄悄呼吸着,把雨水的潮气滤成饱满的醇香。杨浩宇望着那片刚冒芽的油菜,忽然觉得,这田地里的希望,从来都不止在沉甸甸的稻穗上,也在这破土而出的新苗里,在三人沾满泥土的指尖上,在往后的日子里,一茬接一茬,永远都长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