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竹院深深锁旧年,星蓝花发满阶前。
风摇影动疑归客,香落笺头似旧言。
梦里常逢年少事,醒时犹记手相牵。
光阴碾作尘泥后,尚有清芬递远天。
一、花信
清明过后,林府老宅的竹篱终于抽出了新绿。林砚之蹲在篱笆下,指尖拂过刚冒头的星蓝花幼苗——那是他上次来的时候,特意从花圃移来的。幼苗的茎秆嫩得像青玉,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花能活吗?”身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林砚之回头,看见隔壁的张婆婆拎着竹篮站在门口,篮里装着刚采的艾草。张婆婆是这里的老住户,打小就在这巷子里长大,说起林府的旧事,比史料记载得还清楚。
“应该能。”林砚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史料上说,曾祖母苏约最喜种这种花,说它‘性韧,耐阴,开时能香透半条巷’。”
张婆婆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傻孩子,哪用看什么史料。当年你曾祖父林骁啊,总爱在傍晚搬把竹椅坐在花畦边,看你曾祖母浇花。苏约姑娘拿着个铜洒水壶,壶嘴长长的,浇到篱笆根时,水珠顺着竹条往下淌,滴在他鞋面上,他也不躲,就咧着嘴笑。”
她往竹院深处瞥了一眼,声音压低了些:“后来啊,苏约姑娘走得早,那花就没人管了,枯了一院子。林骁老先生自己浇水,笨手笨脚的,浇多了涝死,浇少了旱死,急得直跺脚。还是巷口的李婶看不过去,过来帮他打理,他就蹲在旁边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砚之的心微微发颤。他曾在林骁的日记里读到过“星蓝花又枯了”,后面画了个小小的哭脸,当时只当是老人的闲愁,此刻听张婆婆一说,那行字忽然有了画面——白发苍苍的林骁蹲在花畦边,手指戳着枯萎的花枝,背后是落满夕阳的竹院,影子被拉得老长。
二、旧物
张婆婆领着林砚之走进东厢房。这里原是林骁的书房,常年锁着,积了厚厚的尘。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响,惊得灰尘在光柱里乱舞。
靠窗的位置摆着张梨花木书桌,桌角缺了块,露出里面的木茬——那是林毅小时候爬桌子够书,被桌角磕掉的。桌上摊着本翻开的《星舰维修手册》,书页边缘卷了毛边,空白处有林骁的批注,字迹力透纸背:“毅儿问引擎异响的原因,此处需画图说明。”
桌下有个藤编筐,里面堆着些旧物:林晚掉的乳牙(用红布包着,写着“晚丫头五岁掉的下门牙”),林毅第一次参加机甲大赛得的铜牌(边角磕得坑坑洼洼),还有个布偶,肚子上缝着块星蓝花布,是苏约亲手做的,两只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其中一颗已经松动,晃悠悠地垂着。
“这布偶啊,”张婆婆指着那纽扣,“是林骁老先生缝的。苏约姑娘走后,布偶的眼睛掉了一颗,他找了半夜才找到颗差不多的纽扣,戴着老花镜缝了半天,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小蛇。”
林砚之拿起布偶,指尖摸到粗糙的针脚,忽然想起日记里的话:“约约缝东西总说我针脚粗,今日才知,原来把心缝进去时,手是会抖的。”
书桌抽屉里藏着个铁盒,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梅香飘出来。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包晒干的梅花,几片星蓝花瓣,还有张泛黄的纸条,是苏约的字迹:“骁哥,星蓝花该施肥了,记得用后院的草木灰,别又忘了。”
字迹旁边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是写字时不小心蹭上的。林砚之把纸条凑近鼻尖,仿佛能闻到苏约写这句话时,砚台里墨香混着花香的味道。
三、故人
“林骁老先生走的那年,星蓝花开得最盛。”张婆婆坐在竹椅上,手里转着个旧核桃,“那天早上,巷口的王屠户看见他坐在竹院门口,背对着门,像是睡着了。阳光照在他白头发上,亮晶晶的,像落了层霜。”
“他怀里抱着那个布偶,就是你手里那个。布偶的眼睛又掉了一颗,他手里还捏着根穿了线的针,大概是想趁着天晴,把眼睛缝好。”
林砚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想起林骁最后一篇日记,只有一句话:“约约,今年星蓝花开得好,就是布偶的眼睛又掉了,等我缝好,就来陪你。”
“那天下午,林毅少爷从星港回来,抱着老先生的身体哭了好久。”张婆婆的声音低了些,“他说,父亲前几天还跟他通讯,说‘晚丫头寄来的星蓝花籽,你帮我种在约约的坟边’。谁知道……”
林砚之走到竹院门口,想象着那个清晨的场景:九十岁的林骁坐在门槛上,阳光穿过竹篱,在他身上织出金色的网。他可能是在想苏约刚嫁过来时,也是这样一个晴天,她穿着红嫁衣,踩着星蓝花瓣走进院门,笑着说“骁哥,你的鞋上沾了草籽”;也可能是在想林晚小时候,拿着画笔在他手背上画星蓝花,画得像朵小蘑菇。
风穿过竹篱,带着星蓝花的清香,拂过林砚之的脸颊。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史料里对林骁的晚年记载寥寥——那些最珍贵的时光,从不是用文字刻在史书上的,而是藏在花畦的泥土里,布偶的针脚里,老人坐在门槛上的背影里。
就像此刻,竹院的星蓝花正在抽枝,抽得很慢,却很坚定,像极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带着温度的日子。
四、传承
林砚之把那半包梅花和星蓝花瓣小心地收进盒子里,又将布偶放进背包。离开时,他在竹院门口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星蓝花畦,勿动。”
张婆婆送他到巷口,手里塞给他一小包星蓝花籽:“这是去年结的籽,撒在你住的地方试试。这花啊,皮实,像林骁老先生说的,‘只要心里有个盼头,就能扎根’。”
林砚之回到自己的住处,在阳台辟了块小地方,把花籽撒了下去。浇水时,他想起林骁日记里的话:“约约说,浇水不能急,得等水慢慢渗进土里,就像有些话,得慢慢说给懂的人听。”
三个月后,星蓝花冒出了嫩芽。那天,林砚之收到了导师的邮件,说他的毕业论文被评为年度最佳,还附了句:“原来历史的温度,就藏在这些不被注意的角落。”
他站在阳台前,看着阳光下的嫩芽,忽然想给张婆婆打个电话。或许可以问问,林骁老先生当年是怎么给花施肥的,又或许,只是想听听巷子里的风声——那里的风,一定还带着星蓝花的香,年复一年,从未散去。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光亮了起来,林砚之给花浇了最后一遍水。水渗进土里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耳边说:“别急,花会开的,日子也会。”
窗外的霓虹再亮,也盖不过阳台上那片小小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黑暗。那里,有新的生命在扎根,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扎着竹篱的年轻人,和那个拿着洒水壶的姑娘,在竹院里种下第一粒花籽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