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溶尸报告
深水埗的后巷向来是阳光的弃儿。霓虹招牌漏下的残光，在油腻的沥青地上晕开一滩滩病态的紫红与污绿。腐烂菜叶、馊水与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浓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o记探员黄启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喉咙里堵着一声压抑的干呕。几道刺目的警戒线粗暴地撕开这片污浊，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黄sir！”一个年轻军装警员脸色煞白地迎上来，声音发飘，“在里面…巷子最深处…那东西…还在滴…”
黄启发强打精神，推开挡路的蓝色塑料垃圾桶，一股更加浓烈、迥异于寻常腐败的腥甜铁锈味猛地攫住了他的呼吸，辛辣直冲脑门。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支被汗渍浸得发亮的点三八左轮，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巷子尽头，几盏高功率探照灯将一小块区域照得惨白如手术台。光线中心，一滩东西静静卧在肮脏的积水里。它曾经是个人形，但此刻更像一尊被强酸粗暴熔铸后又随手抛弃的蜡像。皮肤、肌肉组织大部分消失了，融化成一汪浓稠、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暗红色粘稠液体，正极其缓慢地沿着地面的坡度向下水口蠕动。
液体表面不断鼓起粘稠的气泡，破裂时发出“啵”的轻响，释放出更多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支撑着这滩粘液、尚未完全溶解的，是一副扭曲的人体骨骼框架——或者说，是它的遗骸。那些本该是惨白的骨头，此刻呈现出一种冰冷、油腻的暗灰色金属质感，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赭红色锈迹。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几处主要的关节部位——颈椎、腰椎、膝盖——竟被强行嵌入了扭曲、生锈的金属齿轮！齿轮的齿牙深深咬入变异的骨殖中，凝固的暗红锈迹如同干涸的血痂，将金属与骨肉粗暴地焊死在一起。
“第三具了…” 黄启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滩仍在缓慢扩大的“锈水”，强光手电筒的光柱颤抖着聚焦在尸骸的胸骨上。那里，几道深深的撕裂伤清晰可见，边缘参差不齐，呈现出一种绝非寻常利器造成的、怪诞的锯齿状撕裂形态——每一个齿痕的弧度，都与他口袋里那张现场照片上残留的齿轮咬痕拓片严丝合缝。
“黄sir！” 法证部高级化验师高彦博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提着沉重的勘查箱，脚步沉稳地穿过警戒线，身后跟着法医官聂宝言。聂宝言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神情是职业性的冷静，但当她锐利的目光触及那具金属骨骼与锈水共生的残骸时，黄启发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冰锥般的寒意。她迅速戴上双层乳胶手套，动作精准利落，像即将进入战场的士兵检查武器。
“高sir，聂医生，” 黄启发让开位置，声音疲惫，“同一套‘签名’…齿轮咬痕，溶尸，骨头…变成铁了。”
聂宝言没有回应，她的全部注意力已经倾注在眼前的恐怖造物上。她取出一根细长的金属探针，屏住呼吸，极其谨慎地刺入胸骨上一处撕裂伤边缘残留的、尚未完全溶解的深褐色筋膜组织。探针拔出时，尖端沾着一丝粘稠的暗红锈液。
她将它凑到鼻尖下极轻地嗅了一下，眉心瞬间拧紧。“强烈的氧化铁气味…混合着…腐败的脂肪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不是常规强酸或强碱。”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像手术刀划过空气。
她的目光随后死死锁住那几枚嵌入骨骼的锈蚀齿轮。她拿起一把细长的骨科钳，尝试触碰其中一枚咬在颈椎上的齿轮。当冰冷的金属钳尖触碰到齿轮边缘的一刹那——
嗡——！
一声低沉、震颤的金属共鸣音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那声音并非来自空气，更像是直接作用于在场所有人的颅骨内部。那具扭曲的金属骸骨，连同它身上嵌入的齿轮，仿佛通电般剧烈地高频震颤起来！锈蚀的金属表面在探照灯下闪过一片转瞬即逝的、病态的暗绿色幽光。距离最近的一名军装警员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共鸣震得脸色惨白，“哇”地一声弯腰吐了出来。
震动只持续了不到两秒便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发生过。巷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呕吐声和压抑的喘息。
聂宝言握着钳子的手稳如磐石，但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她缓缓收回钳子，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那枚齿轮与骨骼接触的锈蚀边缘。“活性的…金属寄生…或者说…共生？”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西九龙警署法医解剖室。无影灯冰冷的光线倾泻而下，将不锈钢解剖台照得一片惨白，不近人情。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试图掩盖，却又微妙地混合着从解剖台上散发出的、那股顽固的铁锈与腐败甜腥的混合气息。
聂宝言穿着全套防护服，口罩和护目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却异常专注的眼睛。她手中的振动骨锯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锋利的锯刃正小心翼翼地尝试切割一小段从尸骸上取下的、已经完全金属化的桡骨样本。
“吱嘎——滋——！” 锯刃与变异骨质的接触点爆出刺眼的蓝白色火花，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仿佛切割的不是骨头，而是劣质的铸铁。坚硬的金属碎屑像微小的火星般飞溅开来，打在聂宝言的防护面罩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聂医生，” 高彦博的声音通过解剖室内的通话器传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轻微失真。他站在隔壁的化验室里，隔着巨大的观察窗看着聂宝言的艰难操作。“光谱分析结果出来了。骨密度异常，成分…复杂得离谱。” 他面前的屏幕上，复杂的元素分析图谱像一团纠缠的毒蛇。“
碳、钙、磷这些基础元素含量低得异常，铁元素占绝对主导，超过70%。还有大量的…铬、镍、钼…典型的合金钢成分。更诡异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透着一丝难以置信，“检测到了微量的…**铋**和**锇**。这绝不可能自然存在于人体内！还有…一些无法识别的元素峰。”
聂宝言关掉了骨锯，令人心悸的噪音停止。她疲惫地抬起头，望向观察窗。“高sir，这具骸骨的结构强度远超普通钢材。骨锯几乎切不动。它的微观结构…我怀疑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金属有机晶格，兼具生物韧性和金属刚性。”
她拿起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片从尸体溶解边缘刮取的、半凝固的暗红色“锈水”样本。“这些溶解物，初步检测显示具有极强的氧化腐蚀性，ph值却接近中性…完全违背常理。更关键的是，” 她将托盘举高，对着无影灯，“里面悬浮着极其微小的…金属活性微粒。它们在动。”
高彦博凑近观察窗，瞳孔猛地收缩。在强光下，那些悬浮在粘稠锈水中的微粒，正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进行着极其缓慢的、仿佛呼吸般的脉动。每一次“脉动”，微粒周围的液体颜色就似乎加深一分。
“活性…增殖…腐蚀…” 聂宝言的声音透过口罩，低沉而凝重，“像某种…活着的金属瘟疫。死者生前，很可能被这种物质从内部侵蚀、转化…最终溶解。那些齿轮咬痕…更像是…某种‘接种’或者‘污染源’入口。”
黄启发烦躁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解剖室门口，手里捏着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台屏幕碎裂、沾满污渍的廉价手机。“死者的手机！最后通话记录，昨晚十一点零三分打出的那个号码…”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那个名字，“洪兴，恐龙哥（韩宾）！”
尖沙咀码头，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浓重的柴油废气扑面而来。巨大的远洋货轮如同钢铁山脉般泊在岸边，龙门吊的巨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慢移动。一处堆满生锈集装箱的偏僻船坞深处，震耳欲聋的柴油发动机轰鸣声如同巨兽垂死的咆哮，单调、沉重，永无止境。
黄启发带着几个便衣，在一堆沾满油污的废弃渔网和缆绳后伏低身体。不远处，洪兴恐龙哥正站在一艘破旧拖轮的甲板上。他身材魁梧，穿着花衬衫，敞开的领口露出结实的胸膛和狰狞的刺青，手里夹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正对着几个手下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典型的江湖大佬做派。
“恐龙！o记！” 黄启发猛地站起身，亮出证件，带着人快步上前。
恐龙哥闻声转过头，脸上横肉一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重的不耐烦取代。“黄sir？乜料啊？我依家好忙嘎，批鱼赶住上船！” 他粗声粗气地嚷道，雪茄烟灰随着他挥舞的手臂簌簌落下。
“忙？忙住听柴油机唱歌啊？” 黄启发走到拖轮跳板前，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恐龙哥，“深水埗后巷嗰单嘢，死者最后call嘅系你！凌晨十二点，你喺边？”
恐龙哥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愤怒的表情取代。“黄sir！你痴线啊？我恐龙做正行生意嘅！十二点？我梗系喺度睇住呢班蛋散开工啦！” 他用力拍了拍旁边一台正在疯狂嘶吼、喷吐着滚滚黑烟的巨大柴油发动机外壳，发出沉闷的“哐哐”声。“呢部老野成日发瘟，唔睇实啲点得？我成晚都喺度听佢‘唱歌’啊！成船嘅伙计都睇到！仲有咩问题？”
黄启发的目光越过恐龙哥，扫向甲板上那几个神情紧张的马仔，又落在那台如同钢铁心脏般疯狂搏动、散发着灼热和油污气息的柴油机上。引擎巨大的轰鸣声浪冲击着耳膜，震得脚下的钢板都在微微颤抖。他总觉得这噪音里…似乎夹杂着什么别的东西？一丝若有若无、极其不协调的…低沉嗡鸣？像金属在极度压力下濒临断裂的呻吟。
“你部‘歌’唱得几好听啊？” 黄启发冷笑一声，眼神却更加锐利。他注意到拖轮锈迹斑斑的船舷上，靠近水线的位置，似乎沾染着几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的污渍，在深褐色的铁锈中显得格外刺眼，形状…隐约像是干涸的指印。
深夜，西九龙警署重案组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电流嗡鸣。黄启发瘫坐在转椅里，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桌上摊开的几份报告：聂宝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初步尸检报告、高彦博充满问号的光谱分析图、以及死者手机的通话记录复印件。
聂宝言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活性的金属…生物与机械界限的彻底崩溃…未知的侵蚀源…” 恐龙哥那张愤怒又似乎带着一丝隐秘嘲弄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台嘶吼的柴油机…船舷上的暗红污迹…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涌来，眼皮越来越沉。黄启发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桌上那杯早已冰凉的咖啡，指尖却碰到了别在肩章旁的对讲机。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对讲机冰凉的塑料外壳那一刹那——
沙沙…沙沙沙…
一阵强烈的、毫无预兆的电流杂音猛地从对讲机喇叭里炸开！声音之尖锐刺耳，瞬间将黄启发从混沌的边缘彻底惊醒！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电流杂音并未停止，反而在几秒的剧烈波动后，陡然切换！
轰——！轰——！轰——！
那沉重、单调、令人窒息的柴油发动机轰鸣声，无比清晰地、穿透力极强地从对讲机那小小的喇叭里爆发出来！正是白天在船坞听到的那种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被电子设备压缩扭曲后，更添了一种非人的、机械的冷酷质感。
黄启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僵在椅子上，难以置信地瞪着桌上那个兀自发出恐怖噪音的对讲机。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加班警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纷纷惊愕地抬头望来。
轰——！轰——！轰——！
柴油机的咆哮持续着，如同来自地狱的鼓点，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就在这单调的、几乎令人疯狂的噪音背景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冰冷毒蛇般滑腻的声音，极其诡异地、断断续续地渗透了出来：
“…tekeli-li… tekeli-li… Y’ai… ng’ngah… Yog-Sothoth… fhtagn…”
那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非人的摩擦感，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时发出的呻吟。它使用的音节扭曲怪异，绝不属于地球上任何已知的语言，每一个音调都裹挟着令人骨髓发寒的亵渎意味。更让黄启发浑身汗毛倒竖的是，这声音的节奏…竟然诡异地贴合着那柴油机轰鸣的节拍！像是一首为机械邪神谱写的黑暗赞美诗！
轰——！tekeli-li——！轰——！Yog-Sothoth——！轰——！fhtagn——！
噪音越来越响，对讲机单薄的塑料外壳在声波的冲击下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惧感攫住了黄启发的心脏，那恐惧并非源于眼前的超自然现象，而是源自这噪音中传递出的、一种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非人的意志！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将血肉视为燃料、将灵魂视为废渣的…**机械性疯狂**！
他猛地抓起对讲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坚硬的水泥地面！
“砰——！”
塑料外壳四分五裂，电池弹飞出去。那恐怖的柴油机咆哮和亵渎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对讲机破碎的残骸散落在地上，几缕细小的电火花在断裂的线路板上闪烁了几下，最终不甘地熄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浓烈的、虚幻的柴油废气味和冰冷的铁锈腥甜。
黄启发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粘腻冰冷。他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向窗外。九龙半岛的璀璨灯火在夜色中铺展，宛如星河倾泻。然而此刻，在这片辉煌之下，黄启发看到的却是一座巨大的、由无数生锈齿轮和蠕动管线构成的冰冷牢笼。那牢笼的阴影正无声地蔓延，吞噬着每一寸钢铁丛林，而那来自深渊的、为机械邪神而唱的“歌谣”，仿佛才刚刚奏响第一个沉重的音符。
他颤抖的手摸向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打火机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聂宝言报告里那冰冷的金属骨骼、高彦博图谱上那些无法识别的元素峰、恐龙哥船坞里那台咆哮的引擎…还有对讲机里那亵渎的诵经声…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旋转、碰撞。
这座城市的钢铁骨架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它在呼吸，带着铁锈与机油的味道。它在低语，用齿轮的咬合和柴油机的轰鸣。它在…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