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在呻吟。
不是风声穿过锈蚀铁皮的空洞呜咽，不是非法赌档传来的癫狂叫喊，也不是水管中污水的汩汩流动。这是一种更深沉、更有机的呻吟，仿佛整座城寨是一个活着的巨大生物，而他们正站在它的内脏里。
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油来，弥漫着机油、腐烂食物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腥气味。墙壁不再是砖石和混凝土，而是覆盖着一层搏动的、半透明的生物薄膜，底下隐约可见齿轮和电缆与血肉脉络共生。荧光灯的闪烁不再遵循电力的规律，而是随着某种缓慢的呼吸节奏明灭。
“顶你个肺，呢度连wifi信号都变咗态！”小犹太——阮梅，蹲在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她的便携终端屏幕泛着诡异的绿光，数据流如中毒般疯狂滚动。“唔系电磁波…系…系生物信号？仲夹杂住…谂念？怨气？”
她纤细的手指在改装过的键盘上飞快敲击，额角渗出细汗，与空气中凝结的油腻湿气混在一起。终端连接着几条临时接驳的线缆，另一端竟直接刺入那搏动的墙壁，仿佛在给这座活着的迷宫做血管穿刺。
林正英道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与周遭的赛博格环境格格不入，正将最后一张符箓贴在一扇不断渗出黑色黏液的铁门上。符纸上的朱砂纹路亮起微光，暂时压制了门后的蠕动。他回头瞥了一眼小犹太和她那堆高科技设备，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
“生物信号？谂念？咪即系鬼魂电磁波咯！”道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哋茅山一派，超度亡魂用桃木剑、符咒、往生咒！你搞呢d电线电路板，系唔系想同个螺湮之主嘅服务器骇过？”
陈浩南靠在对面的墙上，一条机械义肢手臂发出轻微的液压声。他刚用这条手臂砸碎了一个试图从通风口钻出的、覆满锈迹的机械触手。他的脸色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刀。“英叔，而家唔系守旧嘅时候。个螺湮之主就系个大号污染源，用嘅都系我哋睇唔明嘅科技邪法。小犹太嘅方法，或者有用。”
山鸡的罗盘义眼不停转动，捕捉着肉眼不可见的光谱。“南哥讲得无错。呢度嘅信号场好强，无数破碎嘅意识碎片…痛苦、愤怒、迷茫…就似…就似一个放大咗一万倍嘅枉死城网络论坛。”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义眼过度负荷带来的神经刺痛。
小犹太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豁然开朗的光。“网络论坛？山鸡哥你讲得无错！呢个血肉网络就系一个巨大嘅局域网！螺湮之主系主机，所有被佢吞噬或者连接嘅意识都系客户端！我哋唔系要破坏个网络，我哋要系个网络里面…播毒！”
“播毒？”林正英瞪大眼睛，“播乜毒？炭疽毒定系熊猫烧香？”
“往生咒！”小犹太和浩南几乎异口同声。
小犹太语速飞快地解释：“我将往生咒嘅经文、音频、蕴含嘅精神能量，全部编码！转化成一种特殊嘅数据包，一种…慈悲病毒！通过呢个血肉wifi发射出去，只要仲有一丝自我意识残存嘅个体接收到，就能引发共鸣，帮佢哋摆脱螺湮之主嘅控制，得到净化同解脱！”
林正英张了张嘴，想反驳这离经叛道的法子，但看着周围越来越响的呻吟声和越来越密集的蠕动阴影，他把话咽了回去。最终只是嘟囔了一句：“啧！时代真系变咗…超度亡魂都要抢带宽、用5G？拂尘系唔系要换成信号增强器啊？”但他还是快步走到小犹太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早晚功课经》，开始凝神静气，朗声诵读正统的往生神咒。袅袅道音与噼啪的键盘声奇异交织，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法坛。
小犹太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回车键上重重敲下！
“慈悲病毒，发射！”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她终端屏幕上数据流的猛然加速，化作一道金色的洪流，涌入那搏动的血肉网络之中。
一瞬间，万籁俱寂。
连城寨的呻吟都停顿了。
下一秒——
嗡——
无数细微的蜂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墙壁上、地面上、废弃的电视机屏幕、甚至散落在地上的老旧手机——凡是有微弱电路或屏幕的地方，都开始亮起一片片雪花点！
雪花点扭动着，汇聚着，逐渐勾勒出模糊的人形。它们没有实体，由闪烁的光点和像素块组成，扭曲、残缺，却依稀能分辨出男女老少的轮廓。这些是数十年来，死在城寨深处，灵魂与意识早已被螺湮之主的机械血肉网络吞噬、消化的亡魂！此刻，在小犹太的“往生病毒”和林正英道咒的双重作用下，它们被短暂地唤醒、净化，从无尽的痛苦循环中暂时挣脱！
“呜——”
“嗬…”
“多谢…”
像素幽灵们发出无声的嘶鸣，那是意识层面的感激与释然。它们汇聚起来，形成一道模糊而庞大的光流，不再是螺湮之主的奴仆，而是遵循着往生咒的指引，扑向那些从阴影中涌出的、更具实体威胁的机械触手和变异生物！
像素洪流与钢铁血肉轰然对撞！没有物理冲击的声音，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和怪物们困惑的咆哮。幽灵们穿透它们的身体，所过之处，并非造成物理伤害，而是疯狂扰乱它们的控制系统，净化那些污秽的能量结构。一只巨大的、齿轮为齿的液压钳在半空僵住，然后冒起青烟瘫软在地；一滩试图包裹浩南的黑色油状生物被像素幽灵穿过，瞬间变得澄清，然后蒸发…
“得…得咗！”山鸡惊喜地看着义眼里狂掉的数据乱码，“个病毒起效！螺湮之主嘅局部网络拥堵率暴增！”
陈浩南精神大振，机械臂挥舞得虎虎生风，将那些被幽灵们干扰的怪物砸得粉碎。“小犹太！继续！英叔，撑住！”
林正英诵读咒文的声音更加洪亮，周身仿佛弥漫起一股无形的浩然气场，与那数字往生咒产生的能量交相辉映。
然而，在这混乱的战场一角，一个靠着墙壁滑坐下来的身影，吸引了小犹太的注意。
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原貌的义体人。他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身体都被机械取代，但这些改造体此刻大多已严重损坏，裸露的电线噼啪作响，断裂的液压管滴漏着不明液体。仅存的少数生物部分也苍白得可怕。他的发声器似乎也受损了，只能发出断续的、失真的电子音。
他似乎也被“往生病毒”波及了。但他与那些纯粹的亡魂不同，他还有着微弱的、属于生者的气息，却又与这座邪恶的网络深度绑定。
小犹太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了一步。他的电子眼闪烁了几下，聚焦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痛苦，有解脱，有一丝茫然，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平静。
他抬起一只仅剩几块皮肤的金属手掌，做出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小犹太不用再为他浪费力量。
然后，他破损的发声器开始运作，不再是杂乱的电噪音，而是调整成一个缓慢、清晰、却依旧带着冰冷电子音调的韵律。他念诵的，竟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一字一句，电子音毫无起伏，却在这光怪陆离、杀声四起的战场角落，生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庄严与悲悯。
林正英的诵经声微微一顿，目光复杂地望过来。陈浩南和山鸡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动作慢了下来。
义体人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只是专注地、用他最后的力量，念诵着那能度一切苦厄的经文。仿佛这不是超度，而是对自己这被科技与邪神扭曲的一生，所做的最后总结与告别。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当最后一句电子音落下，他的电子眼彻底失去了光芒。
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他的身体——无论是残存的血肉还是冰冷的机械部件——开始从边缘分解，化为无数颗极其细微、闪烁着柔和白光的颗粒。这些光粒并非无序飘散，而是在半空中自发地排列、组合，转眼间，竟构成了一个巨大、复杂而完美的发光二维码。
二维码静静地悬浮在空中，散发着温暖而哀伤的光晕，与周围战场的混乱和邪恶形成极致对比。
小犹太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终端，扫描了那个二维码。
屏幕亮起，没有链接，没有病毒，没有数据。只有一行简洁的、由光粒构成的汉字，仿佛是这位无名义体人留存在世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墓志铭：
“我曾存在。”
光芒散去，二维码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原地只留下一小摊融化后又凝固的金属痕迹。
战场似乎都为此寂静了一瞬。连那些像素幽灵的流动都似乎变得更加庄重。
林正英道长沉默地看着那空处，缓缓收起了架势，轻声叹道：“阿弥陀佛。科技也好，邪法也罢，最终求的，也不过是个明白、个解脱。呢位施主，走得安详。”
小犹太眼眶微红，用力点了点头，手指更加坚定地落在键盘上。
浩南握紧了拳头，机械关节发出铿然之声，转身面对更多涌来的怪物，低吼道：“为我哋，也为佢哋！清出一条路！”
往生咒的病毒还在网络中奔腾，像素幽灵的洪流愈发汹涌，与人类的怒吼、怪物的嘶嚎、以及那永不停息的城寨呻吟声，共同谱写成一首献给这个黑暗时代、属于所有挣扎灵魂的、悲怆而壮烈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