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根指向御座的墨线,如同一根无形的尖刺,扎破了仙帝亿万年不变的威严表象。
他掌心之中,一道古老而复杂的金色纹路悄然浮现、明灭不定,那是由帝血与天地法则共同铸就的最终裁决之权——《帝血诏》。
一旦启动,便能以皇权强行覆盖一切契约,将这枚玉符的控制权彻底夺回,但代价,将是与整个归墟的意志正面抗衡。
御座之下,空间仿佛凝固,每一粒尘埃都浸透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亦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那足以冻结神魂的帝威。
她袖中的指尖,正以一种旁人无法察觉的韵律,在一方微小的空间褶皱中轻轻划过。
一缕承载着影嬷嬷最后记忆,关于归墟反噬机制的碎片信息,被她悄无声息地封入了一个微型域境,随时可以被激发。
她比谁都清楚,父皇若在此时强行激活诏令,触发的将是不可逆转的连锁崩塌。
要中止这一切,靠的不是武力对撞,而是釜底抽薪,将那所谓的“合法性”彻底转移。
“哎呀,”她忽然皱起小脸,一手扶额,身子一软,顺势向后歪倒在侍女早就铺好的软榻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娇憨,“头有点晕……这玉符怎么还带认人啊?看得我眼都花了。”
这一倒,时机妙到巅毫。
既像是不堪重压的自然反应,又瞬间将全场紧绷的焦点从她身上移开,重新将舞台交还给了大公主与殿中的百官。
原本剑拔弩张的父女对峙,被她一个娇气的动作,轻飘飘地化解为了一场小女儿的无心插曲。
大公主心领神会,强行压下心头的剧烈震颤。
她知道,十妹这是在为她争取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上前一步,捧起玉符,向百官宣读即将诞生的新约条款。
然而,不等她开口,一声尖利高亢的唱喏陡然划破大殿的寂静!
“帝诏临!命第九条——凡未列三品以上爵位者,不得参与终誓签署!”
司礼监大太监面色惨白,却不得不高声宣读。
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金光自穹顶降下,在空中凝聚成一枚朱砂大印的虚影,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直直扑向悬浮在半空的玉符背面!
这朱砂批红,便是皇权对契约的最终否决,一旦烙印上去,玉符上三百一十七道墨线所代表的意志,将有大半被强行抹除,新约自然不攻自破。
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静立于林亦身后的阿芜,猛然向前踏出一步。
她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程序员面对突发bUG时那种极致的冷静。
她手腕一翻,那支沾染了幽紫墨迹的狼毫笔尖在空中疾速一挑,带出一道玄奥诡异的弧光。
那是由通冥灯火凝成的墨汁,在空中竟没有消散,而是画出了半道残缺不全的符文!
这正是她从影嬷嬷最后那块记忆冰晶中,连夜破译出的“旧典回溯阵”。
虽然阵法不完整,无法完全反制,却能在瞬息之间,短暂唤醒文书类法宝的“原始状态记忆”。
“嗡——”
那势不可挡的朱砂批红,撞上半空中的残缺符文,竟如高速行驶的列车一头扎进了粘稠的泥沼,速度骤然滞涩,光芒忽明忽暗,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拖入了对历史规则的回溯与校验之中。
就是现在!
陆昭双目一亮,立刻会意。
他疾步上前,几乎是扑到了玉符之前,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那卷《仪典旧注》残页,一把贴在了玉符的表面。
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低吼道:“古制:批红须依原稿底纹,无源之改,天不予承!”
此言一出,仿佛触动了某种更为古老的天地法则。
那陷入泥沼的朱砂批红光芒骤然黯淡,其上蕴含的帝威竟被一股来自远古的契约之力层层削弱。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咦?谁要签字来着?”
林亦缓缓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睡眼惺忪,仿佛刚刚真的只是小憩了一会儿。
她慢悠悠地从软榻上走下来,步履从容地来到玉符前,看了一眼那僵持在半空的朱砂批红,又看了看紧张万分的众人,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支……最最普通的竹管笔。
“既然规矩这么多,一份不够批,不如……我们重写一份?”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重写?
这可是承载了三百一十七道英魂意志、引动了先祖之钟共鸣的天地契约,岂是你说重写就重写的?
这简直是荒唐至极的孩童之语!
仙帝微眯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没有出声阻拦。
在他看来,这或许只是这个小女儿最后的、孩子气的胡闹。
玉符已成,灵性自生,岂是凡笔所能撼动?
让她试试,碰壁之后,自然知难而退。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却让这位执掌仙庭亿万年的帝君,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错愕。
林亦提着那支朴实无华的竹管笔,随意地在阿芜递来的幽紫墨碟中蘸了蘸,随即,笔尖轻轻落在了玉符光洁的表面。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法则的轰鸣。
当笔尖触及玉符的刹那,整块玉符竟泛起一层柔和如水的涟漪,仿佛一位干渴的旅人终于等到了甘泉,主动而贪婪地回应着她的书写。
她写的并非什么繁复的誓言条款,而是一行简单、却足以颠覆整个大衍仙朝根基的文字:
《百人共听录》第一条:“言可载道,字可定契,凡开口者,皆有执笔之权。”
每一个字落下,玉符便主动吸收一分墨迹。
那幽紫的墨迹在玉符内部不再是流淌的线条,而是直接化作了金色的法则丝线,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瞬息之间,便精准地连通了所有被墨线指向之人的心神。
阿芜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在林亦落笔的同时,她袖袍一挥,三百一十七张闪烁着微光的特制符纸便如蝴蝶般飞出,铺满了她面前的空地。
这些符纸,是她连夜不眠不休,用通冥灯燃烧后的灰烬,混以林亦提供的空间纤维编织而成,每一张纸上,都预先刻录了那三百一十七道英魂之一的魂印锚点。
“陆大人!”阿芜低喝一声。
陆昭立刻上前,引导着从玉符上传来的共鸣频率,将其逐一注入到每一张符纸之中。
当最后一张符纸被点亮,整片仙庭所在的大地,都发生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
远在仙朝的各个角落——边陲的战场废墟,繁华的都市街头,荒芜的禁地深处——那些刚刚通过钟声与通冥灯建立起心神连接的签名者后裔、袍泽、旧友,在同一瞬间,不约而同地睁开了双眼。
他们齐声默念着同一句话,那句话,正是林亦刚刚写下的:“凡开口者,皆有执笔之权。”
“轰——!”
凌霄殿中心的玉符猛然翻转,背面的空间剧烈扭曲,那枚被阻滞的朱砂批红,连同其所代表的“帝血启门”条款,被一股更为磅礴的众生意志硬生生挤压、抹除,彻底替换为了一行由无数金色光点汇聚而成的小字:
“执笔者众,门自开。”
仙帝终于从龙椅上缓缓起身,金色的龙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低沉如雷,响彻整个大殿:“你可知,篡改天规,会引来何等后果?”
林亦抬起眼,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那张慵懒的小脸上,笑意依旧,却无半分退让。
“我没改天规,”她轻声说,“我只是……让天听见了它一直装作听不见的声音。”
话音未落,那枚彻底焕然一新的玉符忽然光芒大盛,自行腾空,悬浮于大殿正中心。
那支被林亦留下的竹管笔,也随之飞起,笔尖自动悬停于玉符之上,仿佛在等待着第一个落笔者。
大公主眼含激动,正欲上前。
然而,一股无形的柔和之力却轻轻将她推开。
玉符与笔尖微微一颤,在空中转向,笔尖直指东宫方向——那是影嬷嬷消散前最后停留之地。
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光影自虚空中浮现,它执起那支笔的虚影,在玉符的起始处,虚虚划下一个模糊却风骨铮铮的姓氏:
“沈”。
一笔落下,光影消散。
紧接着,那支笔尖在全场死寂的注视下,缓缓地、坚定地,再次转动。
这一次,它越过了所有人,径直指向了刚刚说完那句惊世之言的林亦。
不,更准确地说,是直指她的胸口。
整个凌霄殿,落针可闻。
御座之上,仙帝那双仿佛蕴藏着宇宙生灭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无人能懂的、无比复杂的神色,似有追忆,似有叹息,又似有……一丝迟来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