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乔尔·布兰登,起立,”
指令声听上去异常遥远,仿佛是从墙壁后渗漏而出,
“出列!”
“到!”
乔尔的应答掷地有声。
他从一排模塑成型的深蓝色塑料座椅中站起。
椅腿与油毡地面有所摩擦,发出一声轻微而干涩的刮擦音。
他正身处于洛杉鸭的某处。
一路行来,那些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与标示着街区与公路出口的绿色路牌,最终共同指向了这个结论,却未曾揭示任何确切的坐标。
此地是公司的内部。
他和其他一百多人被安置于此,在告示的要求下等待依次登记。
他未曾料到自己会是第一个。
在他的自我评估中,一个未进入决策层中级军官,其重要性远不足以获得如此“殊荣”。
这就像他们一贯以来的做法一样独特而出人意料。
“根据医疗部伊利安·戴恩先生对您的评估,”
登记员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拽回现实。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件领口绣有公司徽标的蓝色工作服。
说话的同时,他并未抬头,目光胶着在面前的显示器上,
“……您存在一种显着的认知失衡,其根源在于对特定抽象理念的固化执着,
导致您无法与既定事实达成和解,并拒绝承认自身行为的错误性。”
这段陈述没有任何乔尔预想中的具体指控,没有罪行,没有刑期,没有谴责。
他花了几秒钟,才将其外壳剥离,触及内里的意义。
“可以这么说。”
他回答,声音平静,“我确实无法接受。”
“你犯了罪,这一点你是否承认?”
“我承认。”
乔尔的目光越过登记员,望向他身后那片单调的白色墙壁,
“许多人因我而死。
在担任军官期间,我做出的一些决策违反了通行的伦理与道德。
这些,或许并未记录在你们的档案上。”
“这确实没有。”
登记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发出一连串干燥的噼啪声。
他终于抬起头,眉毛挑衅般地挑起,
“所以,你不接受公司的赦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没做错?”
“我想我没这么说过。”
“但戴恩医生指出你有这种倾向。
从你的言谈举止中,他使用的词是……”
登记员的视线在屏幕上扫过,“……‘高度显性’。”
一阵森寒的厌恶感,在他的胃中冰块般骤然化开,沿着血液向心脏流淌。
乔尔一度以为自己对那个神经质的医生只有中性的、基于立场的反感。
事实证明,他错了。那是一种强烈的、本能的排斥。
“他说的没错。”
乔尔的声音里没有动摇,
“我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但我没有犯下严重的错误。
我有理由可以解释。”
“理想?”
登记员没有停顿,立刻便反问道。
乔尔略感惊讶,随即点头,承认道:
“是的。”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糟糕的答案。”
登记员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叉,很快便又再次松开,
“你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哪怕投身于错误的事业,做了错误的事,哪怕杀死了很多人。
对你而言,恢复一个濒危的淡水贻贝种群及其生态环境,
其优先级高于对国民更重要的伦理、道德、和平、自由,以及社会的整体效益。”
“您说的没错。”
乔尔·布兰登抢在对方的滔滔不绝完全展开前开了口。
“理想对我而言,至高无上。
我为了它付出了一些代价,但那是值得的。
那些代价,是现实要求我支付的款项,就像为了果腹而花掉的钱,为了维系家庭而付出的时间。”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钢印凿下。
这番决绝的陈词,在他身后那片沉默的人群中引起了骚动。
窃窃私语声开始滋生,人们交换着眼神,那些素不相识的面孔之间,似乎在一瞬间建立起了某种基于共鸣的脆弱连接。
“安静!”
登记员按下面前的银色电铃。
一道刺耳的、毫无音乐性的金属蜂鸣声突兀地撕裂了空气。
几名身穿制服的卫兵在场地边缘开始踱步。
他们的移动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分量,四周再度归于死寂。
“你可以回去了。”
登记员说。
“谢谢。”
乔尔·布兰登转身,走回座位。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一百多道视线,编织成网,将他包裹。
它们的含义模糊不清,读不出是同情还是嫌恶,是友善还是憎恨。
他唯一能确凿无疑辨认出的,是专注。
他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坐回塑料座椅。
身体下意识地挺直,维持着战士应有的姿态——随即,他意识到此举的愚蠢。
他是一个俘虏,一个正在接受敌人管理的囚犯。
他试图让自己放松,让肩膀垮塌下来,但亢奋的肌肉拒绝听从指令。
无论如何,他是个罪犯,是个不受欢迎者,理应和其余人一样,呈现出不合作者的姿态。
最终,他放弃了与身体的搏斗,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场上的焦点,和所有人一样,成为了一名观察者,而不是等待着被观察。
“二号,克劳斯·施密特,起立,出列!”
记录人员念出了第二个名字。
一个身影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乔尔的视线立刻被他攫取。
那是个年轻人,身体瘦削得如同冬季的枝干,在一件过于宽大的囚服里显得空空荡荡。
他似乎在一个合乎管理规范的前提下,将不整洁的程度发挥到了极致。
面容因长期的睡眠不足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眼睛总在一种不自觉睁大与眯起的紧张状态间切换,仿佛视觉系统丧失了常态的焦距。
他的眼神四处飘忽,偶尔会掠过天花板的某个水渍,或是远处卫兵腰间的装备。
从某些细节,比如紧致的皮肤和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可以看出他的年轻;
但在另一些更内化的特征上,他又显得过度地接近于死亡。
一个念头在乔尔脑中闪过——若是在外界,在充斥着各式人等的街道上,他或许不会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形象如此富有特点。
但在这里,在这个集中了起义军骨干的房间里,几乎所有人的面孔,都有着一种精于打理的痕迹,一种属于斗士的、即便身处困境也未曾熄灭的昂扬。
他自己也不例外。
唯有这位克劳斯,仿佛一幅被潦草涂抹的未干的油画,
所有鲜明的线条特征都已模糊,只剩下融为一体的、破碎而光怪陆离的色彩。
“根据医疗部阿尔维斯医生的判断,”
登记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很可能因为在暴乱中滥用早期版本的‘银啡呔’,加之重大外部变故导致的心理创伤,出现了严重的偏执性精神障碍。
我必须提醒你,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需要接受公司的帮助和治疗。”
“不,这不对。”
克劳斯声开口否认。
他的声音初听上去有些沙哑,之后才在听觉中恢复流畅。
“哦?说说不对的原因。”
“我没有过错,但我也同样没有疾病。”
他的语速陡然加快,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直勾勾地盯着登记员,
“我只是因为理想,为了沃尔普的纲领,杀了一些叛徒。
我始终忠于伟大事业,即使你们称它为暴乱。”
“叛徒指的是卡迈克尔上校等一众军官?”
登记员确认道,
“档案显示,你杀死了一共二十六人,其中包括一些罪犯,还有一些无辜的士兵。”
“是的,就是那群懦夫!那群无耻卑鄙的投机者!”
克劳斯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因激动而贲张。
又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乔尔心想。
虽然他不知道这位克劳斯·施密特具体做过什么,但“处决叛徒”的意义无非是自相残杀。
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区别只在于,他为了维持纪律而处决了不坚定的士兵,而对方,则将枪口对准了上校和军官。
也许,他才是做得对的那个。
一阵同情与敬佩之情,不由得在乔尔心中升起,随即又被悲哀所取代。
这个年轻人,恐怕会像自己一样,遭到言语上的质疑、否定,乃至于攻击。
“他可真勇敢!”
“做得对!”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后方再次响起了零星的、压抑不住的赞许。
登记员再次按响了电铃。
“很好。”
登记员的发言,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沃尔普的纲领确有其可取之处。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
但你仍需要接受治疗,这是出于健康考虑。”
克劳斯也对此表现出明显的意外。
但那份惊诧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迅速消失。
他的脸色恢复如常,像之前那样,被一层灰败和晦暗所笼罩。
“你可以回去了。”
登记员看了他一眼,说道。
克劳斯沉默地转身,拖沓地走了回去。
接下来,场上所有的一百四十一名犯人,依次进行了登记。
起初是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公司便安排了另一名工作人员前来协助。
效率有所提高。
但等到最后一位来自小石城的先生登记完成,依然过去了半天之久。
不少人已经感到困倦,用着各自的方法打发时间。
乔尔·布兰登,是那为数不多的、从头到尾听完了所有人姓名与病情报告的听众之一。
根据这些人的口音,以及他们在与登记员争辩时无意中提及的信息,
乔尔确认,他们来自整个友国,几乎涵盖了国境内的全部范围。
也许未必是来自每个州的起义军,但至少是来自每个州的居民,无一例外。
由此,他确认了一个结论。
起义毫无疑问已经失败。
他们被公司完全摧毁,被彻底定义为一场暴乱,没有任何一个地区得以幸免。
然而,他对此并不悲观。
倒不如说,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他重拾了最初拉起队伍、投身事业时的那份热情。
他观察着周围的这些面孔,这些刚刚在登记台前或慷慨陈词、或激烈辩驳的同伴们
——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都是有着梦想,并愿意为之付出牺牲和鲜血的真正行动派。
他们是这次行动的精华,是友利坚的良心,是起义的真正引领者与实践者。
他们被伊米塔多公司集中在这里。
他们没有被消灭,没有被击垮,没有被收编。
他们的理想,在这里得以延续。
而他,乔尔·布兰登,背负着罪恶与死亡的战士,布兰登上尉,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统一上缴了所有个人物品,接受了细致的卫生安全检查,并领到统一的灰色衣物之后,
他们被带离等候大厅,依次安排进监狱——或者至少是监牢的各个房间。
房间的布置远谈不上差。
两张配有厚实床垫的单人床,两个可以上锁的独立储物柜,附带台灯的书桌。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台平板电视。
乔尔试了一下,发现只能收看公司预设的几个频道,内容包括道德教育课程、公司自身宣传,以及精选电影。
他们入住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罗伯托·贝尼尼的《美丽人生》——一部关于地狱里美丽童话的电影。
乔尔很快做好了在这里长期居住的准备。
虽然他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服刑经历,但对他而言,煎熬的日子并不陌生,在保护区被取缔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他的室友是克劳斯·施密特,也就是继他之后,第二位登记的那个年轻人。
他比乔尔预料的还要年轻,或许只有十六七岁。
他固执,勇敢,最重要的是,足够坚强。
他们只交流了几句话,乔尔便确定,他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他也确信,自己能做到相同的事情,给予对方力量,坚定对方的意志。
他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在闲聊中,那个小伙子提到了他有个女友。
她参与了暴乱,或者说起义,在此刻依然还活着。
这值得庆幸,但也可能会消磨他的意志。
不过,乔尔相信克劳斯,他相信这个年轻人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叫阿比盖尔。
一个非常常见的,美丽的名字,就像绿浮子,黄灯,以及东方椭圆——就像那些贝类一样听着悦耳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