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万象郊区的工厂,其运作逻辑过于低效,中间环节的损耗触目惊心。”
一个富有颗粒感的低沉男声,正以一种充满兴趣、抑扬顿挫的口吻,在门后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自己的见闻。
紧接着,另一个截然不同、充满磁性与戏谑的男声切入,音调高低错落、婉转丝滑:
“你们猜我在蓬塔卡纳的雪茄吧里遇到谁了?哈维尔·巴登!
真的,我发誓,他本人比银幕上看起来还要像一个被诅咒的公爵。”
屋内似乎正聊得火热——尽管声音多种多样,且内容极其驳杂,缺乏统一的脉络。
就像一台调频错误的收音机,在不同频段间随意跳跃。
拉塞尔略微抬头,视线在门上停留了一瞬。
门楣正上方,一枚伪装成装饰铆钉的微型摄像头,其镜片表面掠过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红外光晕。
下一秒,由钨钛合金锻造、表面覆有暗色金刚石涂层的会议室门,以一种近乎绝对沉默的姿态,向两侧缓缓滑开。
门后的景象,是“奢侈”这一概念的终极形态——一种通过极致的克制来彰显绝对占有的装修风格。
这里没有任何金碧辉煌的装饰,没有繁复的雕刻,甚至连一件多余的艺术品都付之阙如。
整个空间的设计逻辑,仿佛是在尝试用一种近乎极端的精确,剥离掉一切可能干扰思维的视觉噪音。
然而,当访客的目光试图在任何一处细节上稍作停留时,一股由顶级材质与工艺构筑而成的、无声的冲击力便会瞬间攫取你的全部心神。
一张由整块新西兰贝壳杉木刨切而成的长桌,横亘在房间中央。
这块沉睡了五万年的木材化石,其表面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流淌着金色光泽的琥珀色。
木纹如同宇宙星云的缩影,在特制的无影灯光下,每一寸肌理都像是在呼吸般富有生命的气息。
长桌两侧,客人们分坐于数张poltrona Frau的Archibald系列扶手椅中。
包裹椅面的并非寻常皮革,而是经过特殊软化处理、保留了天然颗粒质感的未染色灰色鲨鱼皮。
客人们的坐席泾渭分明。
最靠近主位的是亚伯兰,他对面是利兰·周,再往下是帕特里夏,以及更靠后的其他三名成员。
这几乎就是他们在集团内部权力谱系上的排序。
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在侧。
一方面,这里是完全属于这群位于财富金字塔顶端的精英的私密交流场所,任何多余的排场都会稀释交流的密度,造成不可容忍的低效。
另一方面,任何不与集团核心利益进行深度捆绑的个体,哪怕只是一名端送咖啡的雇员,其存在也是一个潜在的泄密风险。
无意义的相互提防与消耗,只会破坏这场昂贵集会的质量。
他们来到这里的任务非常简单——厘清问题,讨论方案,敲定任务。
而引导他们完成这一切,正是拉塞尔的任务。
“好了,朋友们,这是一个愉快的早上,大家也都来了。”
拉塞尔以一种与其魁梧身材不甚相符的、略微偏高的声音向所有人打招呼。
语调里传达出一种刻意营造的轻快。
原本嘈杂的屋内,空气仿佛被瞬间抽走,迅速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洋流引导的鱼群,杂乱而有序地汇聚到他身上。
“穆菲还没来。”
帕特里夏开口。
声音有些尖,既有本身生理特性的影响,也源于少许试图抢占话语权的急切。
穆菲(muffy),是马德琳·卡伯特(madelyn cabot)的昵称。
这位卡伯特家族的女继承人,以其乖张的行事风格与敏锐的商业嗅觉而闻名,和帕特里夏个人的有着较好的私人交谊。
有她在,这场会议对帕特里夏来说会变得容易许多。
“可能有一些临时状况。”
亚伯兰的声音温和而冷静,仿佛春日湖面下的暗流,
“我相信她会尽快到场的。
如果她没来,我们在会议后,会向她详细说明她的任务。”
“这正是我们所有人的意见。”
拉塞尔立刻跟进,将亚伯兰的个人表态迅速固化为集体决议。
“好吧。”
帕特里夏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但在环视四周后,他放弃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拉塞尔身上,没有任何一道目光愿意为他的异议分神片刻。
他像一个在舞台上念错台词的演员,只能尴尬地闭上了嘴。
“很好,看来我们达成了第一个共识,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开始。”
拉塞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的语调随即沉了下来,之前刻意营造的轻快感荡然无存。
“关于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这个名字,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
他并非在进行商业竞争,而是在重塑整个商业世界的地貌。
其影响,其破坏力,已经开始对固有的社会形态和市场秩序进行不可逆的干涉。
这意味着,在座每一位的收入,那些通过几代人努力积累下来的、被法律和传统共同保护的合法所得,都正在被一股新兴的、彻底背弃传统的力量持续挤压和蚕食。
他利用克兰普政府的行政权力作为杠杆,以颠覆性的社会工程学项目为掩护,撬动了整个国家金融体系的底层架构……”
“我觉得你可以开始正题了。”
利兰·周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枚精准射入的钢钉般突兀而尖锐,让拉塞尔流畅的陈述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鲨鱼皮扶手椅里,双腿交叠,姿态放松到了极点,但那份冷硬的语气,却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这正是这位周先生的特点。
他的认知与行为中,永远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对效率和结果的积极信念;
然而他在态度与情绪上,却总是向外辐射着令人不快的负面能量。
这不影响拉塞尔对其的高度评价。
当然,就在刚刚利兰开口的那个瞬间,拉塞尔的脑海中确实闪过了几个不甚友好的念头
——比如用一把大口径手枪抵住对方的下颚,或是用一把滚烫的拆信刀沿着其脊柱缓缓划下,以及其他几种更为复杂的酷刑。
但这丝毫不会作用于他们之间那份建立基于共同信念与价值、牢不可破的友谊。
当然不会。
“好的,当然,是的,正题!”
拉塞尔的音量毫无征兆地拔高,语速瞬间提升了数倍,之前那个沉稳的引导者外壳被彻底撕碎。
“这里所有人都他妈的认为西拉斯和克兰普是两个贪婪的、恶心的、不知进退的混蛋!
他们正试图用各种假扮上帝的狗屁活动,撬走本应该安安稳稳放在我们手上、吃进我们肚子里的利润!
这是我们的共识,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直接讨论下一步,看看该用什么该死的方案来解决掉这两个宇宙级的神经病(cosmic-level nutjobs)!”
这段话如同一梭子弹,以极高的射速倾泻而出,充满了原始的、未经过滤的激烈情绪。
他没有给任何人插话的时间,也没有人会不识趣到试图阻断这情绪的洪流。
直到一口气说完,拉塞尔才略微停顿了片刻,胸膛微微起伏,双眼盯着着利兰·周,似乎要将其框在视线之内。
“周先生,你满意了吗?”
“很好。”
话虽如此,利兰·周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喜悦。
他没有在形式的问题上继续纠缠,但也同样没有做出任何姿态上的让步,而是以一种近乎审讯的姿态,直接进行了追问:
“你的方案是什么?拉塞尔先生。”
任谁也能感觉出,空气中充斥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紧绷的对峙感。
尽管他们不知道这股矛盾的源头究竟为何,但所有人都理性地保持了沉默与旁观。
一旁的帕特里夏似乎又想说点什么,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最终依然放弃了。
“我的方案有三点。”
拉塞尔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愿闻其详。”
利兰·周的身体微微前倾,放松的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压迫感,宛如一头蛰伏草丛的雄狮。
尽管他的身材和狮子的健壮全无关系。
“第一,吸收更多的盟友,将所有能团结的力量都纳入我们的行列。
专用电气(Specialized Electric),摩根小堵(Jpmorgan minor),迈锡尼文(mycenaean Script)……
所有工业、金融、电子信息和科技领域,可能对西拉斯不满,却无力单独反抗的实体,都是我们的争取对象。”
“效果呢?”
“在过去的一年内,加入我们的商业实体数量增加了百分之三百。
集团涉及的总资产规模,名义上翻了一倍。”
拉塞尔报出一组漂亮的数字,
“整个友利坚,除了西拉斯的盟友,以及克兰普总统的支持者,其他人都在滑向我们。
如果各位能更多地利用自身影响力,吸引自己的上下游合作者加入,我们就可以调动更大的力量。”
“听上去是非常伟大的成就。”
亚伯兰微笑着,恰到好处地送上称赞。
利兰·周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而亚伯兰则坦然地以微笑回应。
“不是吗?”
亚伯兰补充道。
利兰·周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他似乎很想对亚伯兰的这份“善意”表达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将矛头对准了拉塞尔。
“毫无用处。”
他冷冷地吐出这个词。
“这就像一份用来诱捕硅谷风险投资人的项目简报,除了展示一些能让外行心潮澎湃的好看数字,增添一些虚假的吸引力,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他开始对拉塞尔的方案进行无情的解剖。
“那些公司倒向我们,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认同我们的理念,愿意主动站在西拉斯和克兰普的对立面。
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后,被迫寻找一个避难所。
西拉斯在政府力量的支持下,正在进行一场长期的、大规模的、近乎恶意的产业吞并。
他们通过海量的资本打压,排斥竞争对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抢占市场份额,直到将整个产业链彻底垄断。”
利兰·周停顿了一下,伸手拿起桌边一个带有保温功能的钛制随行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的液体。
“这是什么饮料?”
帕特里夏终于抢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问出了一个与当前氛围格格不入的问题。
瞬间,数道不善的目光投向了他,其中还夹杂着几丝难以掩饰的怜悯。
“枸杞茶。”
利兰·周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件无机物,随即收回目光,继续他的论述,
“我们继续。”
“当那些商业实体感受到强大的、足以致命的压力后,他们自然会转向我们——但这丝毫不会为我们带来任何战略优势。
因为当我们依靠这些‘盟友’将体量扩大一分时,对方已经通过吞并和垄断,将体量扩大了十分。”
“我们现在就是一个流亡政府。”
他用一个极其不留情面的比喻,为他们的处境定了性,
“所有在旧秩序下的残兵败将、失意者、失败者,都会跑来投靠我们。
我们因为共同的敌人而聚集在一起,看上去同仇敌忾,实际上只是在共同面对一场注定惨痛的败局。”
“至于那些所谓的上下游合作伙伴——他们天生就会站在我们这边,但这毫无意义。
他们和我们从来都不是利益共同体。
我们是一条庞大的巨轮,而他们是船上的水手。
我们之间是脆弱的雇佣关系,是临时的商业合作,而不是可以同生共死的隶属关系。
船一沉,他们会立刻跳上另一艘船。”
“通过制造债务陷阱,或是利用应收账款保理业务,强行捆绑自己的上下游合作伙伴,将他们的现金流与我们的存续深度绑定。
这应该是每一个成熟企业最基本的经营技巧。”
亚伯兰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带着一种高成低就的优越感,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是因为你的家族经营的都是绝对垄断的产业,他们不做你的生意就没有收入。”
利兰·周毫不客气地反驳,
“而我的业务,西拉斯那过于庞大的现金流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
只要我被打倒,他们能在一夜之间接手我的所有业务,并且做得更好!
友联储随时可以是西拉斯的金库!”
“好吧。”
亚伯兰优雅地一摊手,不置可否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一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利兰·周的声音里传达出强烈的不耐。
“但必须有人去做。”
拉塞尔似乎并没有因为这番无情的批驳而生气,表情依旧平静,
“整合力量是最先需要做的事情,是基础。
我的后两项方案,才是解决问题的真正关键。”
“来,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利兰·周的身体前倾,双手手肘撑在贝壳杉木桌面上,双眼眯成一道危险的缝隙,紧紧地注视着拉塞尔。
“我希望能听到点实在有用的内容,拉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