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都会后,上班的第一天。
办公室将窗外属于大都会的、不停歇的躁动隔绝,只留下空调系统均匀而单调的吐气声。
“很好,不错,很有见地。”
朱利安·万斯(Julian Vance),《星球日报》的总编,说。
声音像是从一台昂贵的德国音响中发出的,经过了数字优化,清晰,但缺乏温度。
他面前的办公桌是一块巨大的、呈鲸鱼搁浅状的胡桃木,桌面上除了一些文件,只有一台macbook pro,一个设计极简的笔筒,和一杯咖啡。
咖啡来自走廊尽头的胶囊咖啡机,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标准化生产的、带着塑料余味的苦涩香气。
洛伊丝坐在对面的访客椅上。
椅子是herman miller的,但并非那款经典的Aeron,而是某个子品牌下的量产型号。
她并没有被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吓退。
夜晚在林肯大陆里的对话,宛如一场无麻醉的开颅手术,将她熟悉的现实剥离。
恐惧是真实的,如同深潜时耳膜感受到的压力。
但当潜水结束,回到海面,呼吸到第一口属于新闻业的、混杂着油墨与野心的空气时,那种恐惧便转化成了一种更强烈的燃料。
“它可以刊登吗?
我相信这篇报道具备轰动性的潜力,会引发一场必要的社会大讨论。”
洛伊丝的声音很稳,这是她作为专业记者的铠甲。
“我也相信。”
万斯点点头,他拿起一支派克(parker)的滚珠笔,笔尖并未落下,只是悬停在稿纸上方一厘米处。
“它的标题就足够有冲击力——《魔鬼的同盟:克兰普总统与‘奇迹商人’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如何联手出卖友国》。
非常,嗯,非常博人眼球。”
他开始翻阅稿件,动作专业而疏离。
他的手指在纸张边缘划过,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用笔杆的末端,而非笔尖,轻轻敲击着某些段落,仿佛在为一具尸体确认骨骼的结构。
“材料也无懈可击,”
他评价道,
“第一手资料,近距离的对话记录,还有你在派对上用微型相机抓拍的几张照片……
虽然构图业余,但恰恰是这种业余感,反而赋予了它一种惊人的可信度。”
“感谢您的肯定,朱利安。
那么,它能上明天的头版吗?”
“它有这个价值。”
万斯说,这是一个肯定句,却并非一个承诺。
洛伊丝正准备起身,打算立刻去排版部门对接流程——敲定版面位置、图片尺寸、字体规格。
像一个准备发动引擎的赛车手。
“那我现在就去……”
“哦,慢着,洛伊丝。”
万斯放下材料,突然起身,这个动作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抱歉,我有个紧急的电话会议,和集团的海外版权部门。
你可以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或者,回到你的工位上等我。
实在抱歉,是临时通知。”
他的脸上堆砌起一种无可挑剔的、带有歉意的职业性微笑,像商店橱窗里塑料模特的面孔。
“没事,我在这里等您。”
万斯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洛伊丝坐回到那把椅子上,掏出手机。
屏幕上,信息流像浑浊的河水一样淌过。
某项改革法案的小道消息,被包裹在耸人听闻的标题里,下面紧跟着的是迪奥新季口红的广告,颜色鲜红得像是某种警告。
顶流明星分手的花边新闻占据了热搜榜首,其讨论度远超洪都拉斯刚刚发生的军事政变。
她还看到了伊米塔多公司发布的,“铁拳”洛克菲勒在墨西哥行动的后续公关通稿。
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是克拉克。
“晚上一起吃饭?城东新开了一家泰国菜。”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办公室外传来同事们结伴外出的说笑声,以及各种外卖食物混合的、慵懒的气味。
已经接近午餐时间了。
她再次抬头时,时间过去了整整三十五分钟。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朱利安·万斯走了进来。
他在看到洛伊丝时,眉毛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那是一种真实的、未经排练的讶异。
“哦,洛伊丝,你还没走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去吃午饭了。”
“我昨天吃了些不太好的东西,现在没什么食欲。”
洛伊丝平静地回答,她没有拆穿对方的表演,
“您呢,朱利安?”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棘手一些。”
万斯含糊地应付过去,走到自己的座位旁,
“那我们是继续,还是下午再谈?
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日式融合菜,那里的柚子胡椒烤鳗鱼据说能让味蕾复活,或许你可以去试试。”
“现在继续吧,”洛伊丝坚持道,“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好的,洛伊丝小姐,我想也是。”
万斯终于坐下,他伸手去拿桌上的稿件,却错拿了旁边一叠文件。
“关于你的报道,你有什么想法?”
“朱利安,那是上个季度的税务局单据。”
洛伊丝轻声提醒。
“哦,是的。”
他尴尬地笑了笑,将单据放回原处,这次拿对了稿件。
“我的想法是,”
洛伊丝切入正题,
“这样一篇具备时效性和冲击力的报道,每一分钟都在贬值。
它应该立刻被刊登,直接上头版头条,这是对新闻价值本身最基本的尊重。”
“是的,不行。”
万斯终于给出了正面的回答,这个回答本身却是一个悖论。
“行,还是不行?”
洛伊丝蹙眉。
“行,以及,不行。”
“为什么?您明明承认了它的价值和质量!”
她的声调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我不否认——事实上,它当然要被刊登,但不能以这份稿件的形式。
虽然它写得很好,非常好,真的,从一个媒体从业者的专业角度来说。”
万斯说话时,有一种独特的习惯,他会不自觉地柔化一些辅音,让“but”听起来更像是绵软的“bu-uh”,以此来冲淡话语的攻击性。
“那……”
“但是,”
他拖长了音节,“我们需要对它进行修改。”
“因为它太过尖锐和直接?”
洛伊丝抢先说道。
“不,”
万斯摇摇头,
“因为它给出了结论——而这,恰恰违反了我们这个行业最底层的逻辑。”
“底层逻辑?”
这个词汇让洛伊丝感到一阵不适。
“对的,底层逻辑。洛伊丝,你觉得,新闻业的意义是什么?”
“发掘真相,报道事实,赋予无声者声音,问责当权者,并以此推动社会进步。”
她几乎是本能地背诵出新闻学导论第一章的内容。
“好了,你已经说到一个点子上了。
你刚才用了几个动词:发掘、报道、问责。
它们的共同点是什么?是吸引民众的关注,引导舆论的流向,对吗?”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没什么问题,但这也恰恰是问题所在。
因为它缺少了最关键的一步:解决问题。
洛伊丝,我们不是邦联调查局,不是国税局,更不是最高法院!
我们只是一个负责将聚光灯打在舞台上的剧务,我们不能,也没有能力去扮演舞台上的演员,更别说去改写剧本了!”
“您是说……”
洛伊丝的喉咙有些发干。
“无论你曝光了多么骇人听闻的现象,最终,想要解决它,是不是都需要那些真正手握权柄的职能部门下场?
你之前报道过哈德逊河的工业排污问题,也揭露过皇后区的血汗工厂,你应该有经验。”
“对,您说的没有问题。”
“但是这篇报道,
”万斯用笔杆重重地点了点稿件,
“它指向的是谁?
是现任总统克兰普,和我们的国民英雄、商业巨子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你可以攻击他们是疯子,是傻瓜,是品味低劣的暴发户,但你不能去‘论证’他们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结构性问题’!
因为这个结论的唯一导向,就是将他们从物理意义上‘移除’!”
“这,有错吗?”
“错得离谱!”
万斯的音量猛地提高,又迅速压了下去,
“你希望舆论支持你去做什么?
弹劾总统?还是击垮我们国家的希望企业伊米塔多公司?
你知道你,以及我们《星球日报》,要为此冒多大的风险吗?
在确认问题最终是否会被解决之前,我们自己,首先就会被解决!
更何况,曙光集团是我们最大的广告赞助商之一,而你的男朋友和同事,克拉克·肯特纳先生,据我所知,还是伊米塔多公司的兼职顾问!”
“可是我的同行们都在这么做!
《大都会公报》的维姬·维尔,《号角日报》的那些记者……
很多人都在攻击克兰普和他的幕僚们!”
“他们都在着眼于他的政策失误和个人作风!”
万斯站起身,在白板前来回踱步,手臂挥舞着,像一个试图解释复杂战术的教练,
“他们会用整版篇幅去讨论克兰普一条推文的语法错误,或者深挖一次失败的投资。
他们的目的是引导大众进行‘讨论’和‘表态’!
没有人会像你这样,直接攻击他存在的‘合法性’!
而那些真的以让他下台为导向的报道,无一例外,背后都有大众党或者其他派系的献金和拨款!
你没有这些,洛伊丝!你完全没有必要自己一个人,扛着炸药包去冲第一道防线!”
“可是……”
洛伊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那套逻辑却像铁箍一样,越收越紧,让她无法呼吸,
“您之前……您之前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些……”
“我以为你知道。”
万斯停下脚步,重新坐下,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大口,随即皱起了眉头,
“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
见鬼,这咖啡是什么时候煮好的。”
“在我来之前,它就一直在这里了。”
洛伊丝轻声说。
“好吧,”
万斯将冷掉的咖啡推到一边,
“总而言之,刊载没有问题,但稿件需要进行大幅度的修改。
一切,都是出于对你,以及对我们报社的保护。
你允许我们……对你记录的那些对话内容,进行一些必要的、艺术性的加工吗?”
“最好不要。我有我自己的职业操守。”
“很好,职业操守。”
万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从鼻腔里挤出来的冷笑,那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枚刀子刺入洛伊丝的耳膜。
“那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她是被开除了吗?
这个念头闪过时,洛伊丝感到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带有悲剧色彩的解脱感。
对于一个有道德追求的从业者而言,为了真理和底线被开除,本身就是一枚滚烫的勋章——尽管在物质上,这无疑是一场灾难。
可惜,她连这枚勋章都得不到。
“哦,当然不是开除。”
万斯恢复了一位办公室高级白领应有的、从容而温和的语调,仿佛刚才那个激动的教练只是一个幻觉。
“伊米塔多公司的里昂先生,就是布莱克伍德先生的首席助理,刚才特意在电话会议里嘱咐我,务必要对你这位勇敢的记者进行最大程度的‘保护’。
所以,不是开除,是长时间的带薪休假——当然,没有奖金。
假期从明天开始,持续一个季度。”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泰格豪雅腕表。
“好了,现在是午休时间了。你可以去吃饭了,洛伊丝。
或者,如果你愿意,这个假期也可以从现在开始。
我不介意把你的假期,慷慨地向前延长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