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远听得夫人此言,顿觉胸中块垒稍减,仿佛寻得了主心骨一般。他喟然道:“拙荆这番话,句句说到了老朽心坎里去!刘某这些年走南闯北,结交的高僧大德、有道之士也不在少数,深知心魔作祟之理。彼时只道是连日操办寿宴,心力交瘁,以致神魂不宁,生了些无端杂念幻听,故此并未深究,只嘱夫人好生歇息便是。”
他说到此处,呼吸又变得粗重急促,一张脸不见一丝人色,猛地抓起桌上酒壶,也不倒杯,对着壶嘴便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胖胖的脸淋漓而下,他却浑若未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方才用袖子一抹嘴,声音嘶哑道“谁知……谁知就在当夜!那邪异之事……竟……竟又重演了!”
他双目圆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内子她……她竟在当天半夜惊醒!浑身冷汗浸透衣襟,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死死攥住老朽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颤声哭诉……她耳中……她耳中清清楚楚地也听到了……听到了那个声音!‘明……日……便……是……我……的……寿……辰……你……要……替……我……操……办……我……生……平……最……敬……三……宝……你……要……为……我……大……办……法……会……!’ ”
他喘着粗气,眼中布满血丝道:“她素来温婉持重,何曾有过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可到了第二日清晨,她竟似着了魔一般,脸色青灰,双目却亮得吓人,二话不说,便……便铁了心要照着那鬼话去操办那劳什子法会!任老朽如何苦劝,竟是半句也听不进了!”
不敬听罢,又追问道:“朱檀越!小僧再问你一句,当夜尊夫人惊醒,哭诉那鬼魅之声时……你自己,可曾亲耳听见?!”
朱明远下意识地拧紧眉头,竭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却一无所获。
他猛地抬起头,失声道:“怪……怪哉!经大师这一问……老朽……老朽竟丝毫记不得了!”
不敬微微颔首道:“阿弥陀佛。小僧明白了。朱檀越,请继续讲。”
朱明远强行咽了口唾沫,双手在膝上搓了搓,仿佛要驱散无形的寒意,这才稳住心神,涩声续道:“内子那时……心意如铁,九牛难回!老朽苦劝无果,眼见她魂不守舍,几近癫狂,唯恐再添变故,只得……只得应允下来。然则此事棘手之处,便在于此!”
朱明远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声音也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那……那声音!自始至终,只道是‘我’,是‘我的寿辰’,是‘生平最敬三宝’……可它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哪路仙佛?亦或是哪家先人?又或是……或是哪处孤魂野鬼?竟连半个名号、半点来历也未透露分毫!”
他放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
“老朽与内子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这寿宴法会,究竟该如何操办?牌位之上,该当供奉哪位尊神?经文仪轨,又当依循哪家法度?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事!”
刘惑听到此处,心中疑惑更甚,忍不住插口道:“是以……朱老爷与尊夫人,便假托了令堂梁老夫人的名讳,来操办这场寿宴法会?”
“断然不是!老朽岂敢如此妄为!”
朱明远闻言,如遭针砭,连连摆手,急急分辩道:“刘贤侄有所不知!家母在世之时,每逢寿辰,老朽必定张灯结彩,广邀亲朋,四明镇上但凡是上了些年岁的乡邻耆老,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此乃尽人皆知之事!若骤然假托家母之名操办法会,只消稍加打听,立时便会穿帮!此为其一!”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四下瞟了一眼,仿佛在畏惧什么无形的注视,声音压得更低。
“这其二……也是最令老朽夫妇寝食难安之处……便是那……那‘尊神’!”
他刻意在“尊神”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贤侄试想,那声音既能穿透梦境,直入人心,搅得家宅不宁……焉知它此刻是否正匿于某处,冷眼旁观?”
朱明远猛地一缩脖颈,一双惊惶的眼珠急急环视四周,目光闪烁不定,似在浓重的阴影里竭力搜寻着什么潜伏的鬼物。
刘惑虽不信他那番鬼魅之说,然则观其此刻情状——筋骨皮相皆透着一股被大恐怖生生摧残过的战栗——心中已然断定:此人绝非作伪!这等深入骨髓的惊弓之鸟之态,绝非寻常戏子伶人所能描摹得出!
朱明远收回目光,直直看向不敬又道:“我夫妇二人若胆敢假托他人之名,搪塞敷衍……岂非是自寻死路?它……它焉能不知?焉能容得?”
“老朽夫妇正为此事争执不下,几近反目之际,管家却跌跌撞撞闯入厅堂,面色如土,气也喘不匀,只道是门外来了一位游方上师,口称能解我朱家燃眉之急!彼时我夫妻二人彷徨无计,如同溺水之人忽见浮木,闻得此言,焉能不喜?立时就将那位上师请了进来。”
提及那位圣僧,朱明远脸上盘踞多时的惊怖之色,霎时间如云开雾散,消弭无踪,一双眸子陡然亮了起来,目光澄澈如洗,其中所蕴,尽是发自五内、油然而生的深深钦敬,与一丝隐隐约约的迷恋?
朱明远面露神往,慨然叹道:“老朽自诩见多识广,江湖异人、方外之士也曾见过不少,然则似这般……这般人物,当真是生平仅见!”
他眼中光华流转,仿佛又见那惊鸿之影,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赞叹:
“那位圣僧,一身月白僧衣洁净无瑕,竟不染半分尘埃!其容颜之殊丽清绝,早已超脱俗世男女之相,直如画中仙佛临凡!更奇的是……”
朱明远声音微颤,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其身周似有淡淡光华流转,非灯非烛,非月非日,乃是一种……一种难以名状、直透心扉的清净宝光!令人一见之下,凡尘俗虑顿消,唯有顶礼膜拜之念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