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口中念念有词,将铜钱在掌心合拢,虔诚地摇晃几下,随即手腕一扬,三枚铜钱带着细微的破空声,旋转着飞上半空。
日光透在那三枚翻飞的铜钱边缘镀上一层跳跃的金芒,又倏忽落下。清品眼疾手快,摊开手掌稳稳接住。他低头凝神细看那散落的卦象,指头掐算片刻,眉头先是微蹙,旋即又舒展开,朗声笑道:“得解卦!‘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哈哈,妙哉!此卦主险阻将解,静守亦安,若有所动,则宜及早!看来这一趟,有你这福缘深厚的小和尚同行,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他声音洪亮,在山谷空寂的回音中显得格外突兀,显然对自己的卜算结果极为满意,脸上容光焕发。还有一点故意,显然是发现了这山寨静的不正常,想要将人引出来。只是他的说话产生的回音都重叠了,也没跳出半个匪盗来指责他。
不敬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清品的脸上,而是轻轻扫过他摊开的掌心。那三枚铜钱在清品掌中,其中一枚边缘,不知何时沾染了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色污迹,如同陈年干涸的血锈,与他掌心的纹路格格不入。
他轻轻叹了口气,清品对这三枚宝贝平日里百般爱惜,怎会允许上面有污渍,定是自己看走眼了。可就算看走眼,也不是什么好兆头。真要论算卦,他可能比清品这道士还专业一点,毕竟是师父的家传绝学,为了将这门手艺传下来,师父可是费了老大的心思。
不敬心中暗道:“这解卦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总归让人不安,遇难成祥,逢凶化吉,虽然都是好词儿,可是这也代表着你必须得先遇难,逢凶,这又不是什么好词儿了。”
他抬头向聚义厅看了一眼,那百分之百展露的概率第一次模糊不清。不敬心中第一次有些慌神。好在多年修行,静功还是有的,总算能收摄心神。心中泛起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向上到那聚义厅去总没有错。
清品收起铜钱,拍了拍手,豪气干云地一指前方那迷宫般错落的房舍和通往山顶聚义厅的主道:“走吧小和尚!管他什么牛鬼蛇神,吉兆在此,咱们今日便闯他一闯!夙吉,夙吉,事不宜迟!”
他当先一步,便踏入了那片由歪斜屋舍构成的、光影迷离的道路之中,身影很快被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巷吞没了一半。
不敬抬眼再次环顾四周,那些里出外进、如同蛰伏怪物的房舍在正午的阳光下无所遁形,却又将本就狭窄的巷道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
他忍不住又回首望向那扇朽败的寨门。只见门框两侧,暗褐色的血痕早已干涸凝结,深深嵌入木纹之中,无声诉说着此地曾发生的惨烈变故。
不敬猛然一惊:“血迹!自己方才可曾见过这褐色的印记?”
待要唤住清品细问时,抬眼望去,巷口处哪还有半个人影?清品的身形,竟已悄无声息地没入那片幽深的阴影之中。
不敬只好低宣一声佛号,整了整僧袍,步履沉稳地跟了上去,身影也随即没入那片沉寂而暗影幢幢的寻常巷陌。
这山寨屋舍歪斜,高低错落,如醉酒莽汉般胡乱堆叠,倒也有几分好处——只需认准高处,曲折向上攀爬便是。四下里死寂一片,连风声也被这密密麻麻的屋宇挡得严严实实,只余下令人心头发毛的空旷。
清品生性跳脱,这死水般的寂静早叫他浑身不自在,行不多时,便忍不住向不敬道:“小和尚,你说这偌大寨子,怎地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连个活物声响都听不着,莫非是个空寨不成?”
不敬双手合十,眉间微蹙:“小僧也瞧不出端倪。或许此地本是巡逻歇脚之处,并非居所,故而显得荒凉?”
“不对!大大地不对!”
清品断然摇头,声音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他倏地指向路旁一扇洞开的窗户道:“你看那灶台,烟熏火燎,黑得发亮,分明是日日生火做饭的痕迹!只是那积灰厚得邪门,像是……许久没人打理过。”
他挥手指向一旁另一户半塌的门框内道:“再看那里!那小小的摇床,里头还塞着半旧的布老虎,几件婴孩的小衣……东西都还在,人却……”
他猛地住口,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旋即道:“这寨子里,烟火气浓得很!锅碗瓢盆、金银细软,却像是被人匆匆卷走了,像是举寨逃难的模样!”
不敬到底年轻,未曾经历过这些,听清品这般分析,心头疑惑虽解了几分,一个更大问题浮了出来。
他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周遭屋舍,沉声道:“清品道友,昨夜吴二所言,他们是何时潜入镇中设伏擒你?”
清品正自凝神打量一扇半塌的门板,闻言头也不回道:“五日前!问这作甚?”
他语气带着几分不耐,这鬼地方实在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敬道:“这就是了,若真如道友方才所言,此地人烟骤然断绝,乃是举寨仓皇避难……”
不敬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旁边一堵泥墙上爬满的、浓密得发黑的霉斑,那触感冰冷黏腻,说道:“道友且看,这霉苔滋生之厚,蛛网封门之密,断壁残垣风化之深……绝非短短五日五夜便能造就!此间光景,倒像是废弃经年,早已被世间遗忘了一般!”
清品闻言,脚下也是一滞,旋即却仰天打了个哈哈,扭过头来对不敬说道:“哈哈!道爷我半生江湖沉浮,怪力乱神是半次也没遇到,似这般诡谲离奇的所在,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妙极!妙极!”
他眼中非但无惧,反倒燃起两簇跃跃欲试的火焰,仿佛猎人寻得了稀世奇珍。
“如此也好,倒遂了道爷我一点小小的心愿!”
他话音未落,右手已闪电般捏了个玄奥的剑诀,指间仿佛有微不可察的罡气流转,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得锐利如出鞘古剑,沉声道,“此间若真个藏着些魑魅魍魉……嘿!道爷这一身伏魔的真本事,今日可算是撞上正主了!”
豪言壮语方落,他却猛地转过头来,脸上那点狂狷之色瞬间敛去,换作十二分的肃穆,目光灼灼地盯着不敬,一字一句道:“小和尚!你给我听真了!你还年轻,往后的路长着呢,这等‘机缘’,撞上一次必有下次!今日无论冒出什么东西来,都须得让道爷我打头阵!万万不许与我争抢!”
不敬见他前一刻还豪气干云,转眼又如同护食的猛虎般郑重其事,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得双手合十,低宣佛号:“阿弥陀佛,道友既有此雅兴,小僧……谨遵法旨便是。”
清品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去,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