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党争漩涡,屏居青州(1107-1121)
崇宁元年(1102)的汴京,秋风裹挟着肃杀之气。李清照立在归来堂的窗前,望着庭中凋零的海棠,手中紧攥着刚送来的邸报——父亲李格非的名字赫然列在“元佑党籍”碑文拓本上。与此同时,公公赵挺之因依附蔡京,已升任尚书右丞,府上门庭若市。
“这便是官场。”赵明诚深夜归来,官袍上还带着议事堂的熏香气息,“岳父之事...我今日在朝堂上...”
“不必说了。”李清照转身从书匣中取出一卷诗稿,“我写了首《上枢密韩公诗》,明日便托人递进去。”
赵明诚展开诗稿,但见“何况人间父子情”一句如刀锋凌厉,惊得连忙掩卷:“清照!此举恐要惹祸上身!”
“父亲教导我读书明理,岂有见父蒙冤而缄默之理?”烛光下,她的眼神让赵明诚想起那些他们共同收藏的汉剑,宁折不弯。
这首诗最终在朝野间悄然流传。某日筵席上,蔡京举杯对赵挺之笑道:“令媳才情卓绝,可惜不识时务。”赵挺之归家后大发雷霆,赵明诚跪在厅前直至三更。李清照默默陪跪在侧,待众人散去,她轻抚丈夫膝上的淤青:“我连累你了。”赵明诚却握住她冰凉的手:“夫妻本是一体。”
这般如履薄冰的日子持续了五年。大观元年(1107)三月,赵挺之猝然病逝。棺椁尚未入土,蔡京便罗织罪名诬陷赵家“结党营私”。不过七日,罢黜的诏书便送到了赵府——赵明诚与兄长皆被削职,限期离京。
离京那日细雨迷蒙。李清照站在装满金石藏品的马车前,最后望了一眼归来堂的匾额。老仆匆匆跑来:“少夫人,书房里那箱拓片太重,马夫说需得舍弃些...”
“一本都不能少。”她解下头上的玉簪塞给老仆,“拿去打点,便是步行,也要把这些书带到青州。”
前往青州的路途漫长而艰难。在济水渡口,他们遇见了同样被贬出京的晁补之。老人望着车队里那些贴着封条的书箱,苦笑摇头:“明诚,这些金石如今是累赘了。”赵明诚尚未答话,李清照已掀开车帘:“叔父,这些不是累赘,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青州故宅坐落在云门山麓,虽不及汴京宅邸宏伟,却自有一种齐鲁大地的浑厚气度。李清照亲自督工修葺,将正堂题名为 “归来堂”,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之意。又在东厢设“易安室”,取自《归去来兮辞》 “审容膝之易安”——虽方寸之地,亦可安顿身心。
屏居生活的第一年最为艰难。某日赵明诚从市集归来,见李清照正在院中晾晒受潮的碑帖。春阳透过海棠树枝,在她青布衣衫上洒下斑驳光影。他忽然想起汴京那些绫罗绸缎的日子,喉头有些发紧:“委屈你了。”
李清照举着拓片迎光审视: “何来委屈?你看这《乙瑛碑》的墨色,在青州的天光下反而更显沉郁。”
他们很快在清苦中寻得新的乐趣。每日晨起,夫妻二人便在归来堂整理藏品。李清照首创“以碑证史”之法,将金石铭文与史书互证。这日她校勘《后汉书·张衡传》,忽觉有异,立即从书堆中翻出《张平子碑》拓片。
“明诚你看!”她兴奋地指着碑文,“范晔记载张衡永和初出为河间相,但碑文明写着永和三年拜河间相,其间相差两年!”
赵明诚接过拓片反复核对,突然起身长揖:“吾得清照,犹刘向得班昭!这《金石录》该署我们二人之名才是!”
自此,《金石录》的编撰进入全新境界。李清照提出按年代编次,每件器物必附考释,并开创性地将青铜器铭文、碑刻、印玺等分类研究。某个雪夜,她为考证一枚“武城侯印”的真伪,竟彻夜查阅《史记》《汉书》等十余种典籍。赵明诚一觉醒来,见她仍在灯下疾书,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歇歇吧。”他为她披上棉袍,“这般拼命所为何来?”
李清照抬头微笑:“记得我们典衣市碑时说的么?这些金石会替我们说话,说给千百年后的人听。”
政和二年(1112)重阳节,赵明诚的旧友刘跂来访。见归来堂四壁皆书,厅堂正中悬挂着李清照手书的金石录三个大字,不由感叹:“旁人遭贬皆颓唐度日,你二人倒修成学术正果。”
宴饮间,李清照拿出新酿的菊花酒。酒过三巡,她忽然提议:“今日不妨效仿兰亭雅集,以为题联句如何?”
于是烛影摇红中,联句声伴着酒香飘出窗外:“金石录成天地老(明诚),文章写就鬼神愁(清照)...”
这般诗意岁月里,也藏着难以言说的遗憾。政和五年(1115)中秋,李清照在院中设宴,却见赵明诚对着圆月出神。她知他想起汴京的族人——这些年间,赵家兄弟陆续复起,唯独赵明诚始终未被起用。
“明日我们去访《郑文公碑》可好?”她轻声道,“听说碑在云峰山崖,需攀援而上。”
赵明诚眼睛顿时亮了:“正好验证《齐乘》所载!”
这次探险成为他们屏居生涯的壮举。李清照穿着麻鞋,与樵夫一同攀上峭壁,亲手拓下摩崖石刻。归途遇雨,二人躲在岩洞中,她摸出随身携带的笔记:“今日见碑文沐浴教泽四字,笔法竟与《瘗鹤铭》相通...”
十四载春秋在青纸黄卷间流淌。宣和三年(1121),当复官的诏书送到青州时,赵明诚正在校对《金石录》最后一卷。信使催促即刻启程,他却坚持要完成校勘。夜深人静时,他忽然搁笔: “清照,这些年若没有你...”
李清照将新沏的茶推到他面前: “没有这些岁月,又何来《金石录》?”
临行前夜,他们漫步归来堂。满院书香中,李清照忽然吟道: “十四年来屏居梦,八千卷里金石声。”赵明诚接道:“他年若问青州事,墨痕犹带薜荔清。”——薜荔是青州山间常见的藤蔓,这些年间常被李清照夹在书页中作签。
马车驶离青州那日,李清照特意带上一盆青州土栽种的海棠。车轮碾过官道,她回头望去,但见云门山雾霭缭绕,恍如他们初来时那般宁静。这十四载屏居生涯,看似是政治漩涡中的退避,却意外成就了中国金石学史上最辉煌的篇章。那些在青灯黄卷间校勘出的文字,将比任何官爵更恒久地流传于世——正如她在《金石录后序》中写的: “岂人性之所着,死生不能忘之欤?”
而历史的洪流正在前方涌动。当他们重返汴京时,谁也不会想到,更大的动荡正在北方酝酿。此刻,马车里的夫妻二人还在争论着《金石录》中某个青铜鼎的断代问题,仿佛世间最紧要的,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