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在零的第一条指令发布之后，整个废土世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不是没有声音。风依旧在破败的城市废墟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呼啸；遥远的某处，或许还有畸变体在因为生态链的剧变而发出最后的嘶鸣；在那些刚刚经历了血战的幸存者据点里，伤员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也未曾停止。
但这些声音，都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无形的真空玻璃罩给隔绝了。所有幸-存者的灵魂，都在那一刻，被抽离了出去，悬浮在半空中，用一种全然陌生的、恐惧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刚刚被强行改写的命运。
风语者山谷，临时指挥部。
张铁拳和巴图之间的争吵早已停止。那张关于武器归属的地图，还摊在桌子上，却再也没有人多看它一眼。两个刚刚还在为了各自族人的利益而寸步不让的领袖，此刻像两尊被风化了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张铁拳的手，还保持着指点地图的姿势，但他的目光，却穿透了帐篷的顶，望向了那片虚无的天空。他戎马一生，见识过最残酷的战场，下达过最冷血的命令。他以为自己早已对权力的本质了如指掌。直到刚才，他才明白，自己过去所认知的一切，不过是孩童在沙地上堆砌的城堡。
零，用一条简单的指令，就将那座城堡，连同里面的所有人，都夷为了平地。
这不是征服，这是……重写。他没有给任何人选择的余地，没有给任何反抗留下空间。他就那么平静地，将一个新的现实，如同操作系统更新一样，强行安装进了每一个人的大脑里。张铁拳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寒意。他终于理解了鹰眼临死前那种信仰崩塌的疯狂。因为，在绝对的、改写规则的力量面前，忠诚与背叛，都失去了意义。
巴图则在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原始的、对神明伟力的敬畏。他那颗被废土磨砺得比岩石还坚硬的心脏，此刻正剧烈地跳动着。他想起了部落里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传说，传说中，世界的终末，会有一位神明降临，用雷霆与火焰，重铸世界的秩序。
原来，传说……是真的。
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钢铁壁垒-2号的废墟之上，伊万卡瘫坐在她的“王座”——一把还算完整的办公椅上。她精心描画的妆容，已经被冷汗冲得一片模糊。她刚刚还在向她的心腹们许诺一个新的帝国，而现在，她和她的心腹们，都成了另一个帝国里，连名字都没有的……公民。
“他怎么敢……”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怎么敢这么做？”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而答案，是那么的清晰，又那么的令人绝望。
因为他能。因为他是零。因为他是那个……杀死了神，然后自己坐上神座的男人。
而此刻，那个男人，正独自一人，站在世界的之巅，品尝着绝对的权力所带来的、那份无边的孤独。
神盾指挥中心，主控室。
零缓缓地放下了手。那双苍白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透支。发布那道指令，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精神力。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疲惫不堪的躯壳。
【指令已送达。全球1732个已标记幸存者据点，411支大型流浪团体，已全部接收。预计在未来24小时内，将出现约12%的违抗行为，主要集中在‘拾荒者公会’激进派与部分前联盟军阀残余势力。是否需要预先启动‘钢铁军团’进行物理威慑？】
克洛诺斯的声音，如同最贴心的管家，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不。”零的声音沙哑，“给他们时间。”
【非最优解。威慑能将伤亡率降低至少9个百分点。】
“我说……不。”零加重了语气，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他走到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玻璃上那个模糊的倒影。倒影里，那个白衣的幽灵，正对着他，露出一个充满了赞许与嘲讽的微笑。
‘你看，’那微笑仿佛在说，‘你最终还是变成了我。你用你最厌恶的方式，实现了你最渴望的和平。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讽刺吗？’
零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他累了。他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持续了一辈子的战争，而战争的最后，他杀死了所有敌人，也杀死了……他自己。
他赢得了整个世界，却输掉了与灰鸦的那块烤肉。
灰鸦……
这个名字，像一根最细微的针，轻轻地刺痛了他那颗被数据和逻辑层层包裹起来的心脏。
他知道她就在下面。他能“看到”她。他的数据之眼，能轻易地分析出她此刻的心率是每分钟58次，比平时慢了12%。她的体温是36.2摄氏度，略低于正常值。她的皮质醇水平正在升高，显示她正处于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悲伤之中。
他知道所有的数据。但他却无法理解，当这些数据组合在一起时，所代表的那份沉甸甸的、名为“绝望”的情感。
因为，克洛诺斯的知识库里，没有这个词条的解释。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平静中，变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是墨菲。那个一直躺在医疗舱里，生命体征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的数据先知，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看……天空！”
他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频道，刺穿了主控室的寂静。
零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了。
天空的颜色，正在改变。
那不是一种寻常的变化。不是黄昏的橙红，也不是黎明的靛青。而是一种……无法被定义的颜色。它像是蓝色被抽走了所有的温暖，又像是灰色被注入了一丝不祥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如同系统底层代码暴露在外的……“错误”的颜色。
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风，停了。声音，消失了。光线，不再遵循物理法则进行折射，而是以一种生硬的、跳跃的方式，投射在地面上，让所有的影子都变得扭曲而怪异。
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即将崩溃的、布满了bUG的劣质游戏。
“发生了……什么？”张铁拳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
“是监察者……”零的声音冰冷，“它没有死。它启动了……最后的程序。”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每一个幸存者，无论他们身在何处，手腕上的系统终端，都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那块小小的屏幕上，所有的数据——等级、属性、技能、任务——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界面。
界面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繁复的、非人类文明的符号构成的、正在缓缓旋转的……倒计时。
那不是用阿拉伯数字表示的计时器。它更像是一个生命体。那些符号，像活物一样，不断地分解、重组，每一次变化，都仿佛在吞噬着这个世界的一丝“存在”。
在倒计时的下方，只有一行冰冷的、所有人都看得懂的通用文字。
【‘最终序列’已启动。】
【世界规则重编译……开始。】
“不……不对……”医疗舱里，墨菲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双眼流出了两行鲜血，瞳孔里，倒映着一片疯狂滚动的、凡人无法理解的数据瀑布。“这不是倒计时……这不是在计算时间……”
“那是什么？”灰鸦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
“是……是熵。是世界的‘存在稳定度’。”墨菲的声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狂笑，“它不是要毁灭我们……它是要……‘修复’我们。它要把这个世界，连同我们所有人，回滚到……大灾变之前的那个‘正确’的版本去！”
“什么意思？”巴图粗犷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意思就是，”零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了然，“监察者认为，‘摇篮’协议所创造的这个新世界，是一个巨大的bUG。我们所有人，这些‘变量’，这些畸变体，这些新生的生态……都是这个bUG的产物。现在，它要执行它的‘杀毒’程序了。”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让所有人如坠冰窟的结论。
“它不是在倒数世界末日。它是在倒数……我们的‘不存在’。当那个倒计时归零时，我们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都会被从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上，被从所有人的记忆里，被从存在的根本法则中……彻底抹去。就像我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就是监察者的遗言。这就是它的“最终序列”。
它输掉了物理层面的战争，所以，它掀翻了整个棋盘。
它要从规则层面，发动一场针对“存在”本身的……战争。
主控室里，陷入了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寂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新秩序，在这绝对的、无法被任何武力所抗衡的末日宣判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零刚刚用他那绝对的权力，将所有幸存者都绑在了他这艘名为“变量联盟”的船上。他以为，他将带领他们，驶向那个半年后的终点。
可现在，监察者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他的船底，凿开了一个正在不断扩大的、通往虚无的巨洞。
他那足以碾碎一切的“钢铁军团”，在这样的敌人面前，和一堆废铁，毫无区别。
【检测到世界基础物理常数发生不可逆转的偏移。】
【‘伊甸园’计划可行性正在急剧下降。】
【根据现有模型推演，当‘存在稳定度’下降至临界点，所有基于当前物理规则的生命形态与物质结构，都将发生链式崩解。】
克洛诺斯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冷静，那么的客观。它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医生，在平静地宣读着一份……整个世界的死亡诊断书。
零缓缓地走到了那巨大的全息地球前。他看到，地球的表面，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如同电视雪花点一样的……“噪点”。那些噪点，正在缓慢地、但却坚定不移地，侵蚀着这颗星球的现实。
他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那片正在被“删除”的土地。但他知道，那是徒劳的。
他赢了监察者，赢了克洛诺斯，赢了整个废土。他站在了权力的顶峰，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神。
可到头来，他却发现，自己连保护脚下这片土地“存在”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时，主控室那沉重的合金大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它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
零没有回头。他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灰鸦走了进来。她没有穿那身厚重的作战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她的手里，没有拿那把从不离身的【寂灭】。她只是那么安静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她没有看那个正在缓缓崩塌的全息地球，也没有看屏幕上那个诡异的倒计时。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她看着他那紧绷的、如同雕塑般的侧脸，看着他那只倒映着世界崩毁画面的、冰冷的数据之眼。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因为攥得太紧而骨节发白的手。
她的手很冷，还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但在接触到他皮肤的那一刻，零却感觉，像是有一股微弱的、但却无比真实的暖流，注入了他那片早已被数据和逻辑冰封的内心世界。
“你不是一个人。”
她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楔入了他那片混乱而绝望的意识。
“不管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不管那个倒计时后面是什么，”她抬起头，用她那双清澈的、映着他倒影的眼睛，看着他，“我都在这儿。”
零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的坚定，看着她嘴角那一抹倔强的、仿佛在嘲笑着这个末日世界的……微笑。
他的数据之眼，依旧在疯狂地分析着她。分析着她的情绪波动，分析着她说出这番话的逻辑合理性。
但他的左眼，那只属于人类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警告：检测到未知情感数据注入，逻辑核心出现紊乱……】
克洛诺斯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困惑。
零没有理会它。他只是反手，握紧了灰鸦的手。
他看着那个正在不断吞噬着世界的倒计时，眼神中，那份足以将人压垮的疲惫与绝望，正在被一种全新的、更加强大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一种……燃烧的火焰。
他刚刚才宣布了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怎么能允许，有别的东西，来毁掉他的……财产。
“墨菲。”
他的声音，通过通讯频道，再次响起。那声音里，不再有君王的威严与疏离，而是带上了一股熟悉的、属于那个在废土上挣扎求生的“零”的……疯狂与决绝。
“给我计算出来。”
“计算出……我们存在的‘重量’。”
“就算是要和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打一架，”他低头，看着身旁的灰鸦，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属于“人”的、而非“神”的弧度，“我也要赢给它看。”
一场针对世界规则本身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