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的舰桥，曾经是这个废土世界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恒温的循环空气，过滤得没有一丝杂质；抛光合金地板光可鉴人，能倒映出星辰；巨大的全景舷窗外，是代表着绝对秩序与力量的、由数万台战争机器组成的钢铁军阵。在这里，奥古斯特·鹰眼将军，感觉自己就是神在人间的代言，是秩序的化身。
而现在，这里是地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电缆烧焦味、鲜血腥味和恐惧酸臭的刺鼻气味。地板上，躺着三具尸体，都是舰桥的军官，他们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被鹰眼自己。因为他们，在他的演说被那个“病毒”的杂音中断后，第一个放下了武器。
全景舷窗……依旧巨大。但窗外的景象，却从一幅整齐划一的宏伟画卷，变成了一幅充斥着癫狂与背叛的、博斯式的地狱变相图。
他看见自己的“圣殿卫队”机甲，正在用链锯剑疯狂地劈砍着一台属于第三突击营的“壁垒”坦克。他看见第七师的炮火，像雨点一样落在曾经的友军阵地上，将那些依旧忠于他的士兵连同他们的信仰一起炸成碎片。他看见无数的士兵，像疯了一样，用刺刀、用工兵铲、甚至用牙齿，和身边几分钟前还是战友的人扭打在一起，直到其中一方或双方都变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他的军队，他的秩序，他的世界，都在他眼前，以一种最荒诞、最丑陋的方式，自我毁灭。
“将军！我们必须撤退了！”
普拉托，他最忠诚的亲卫队队长，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动力铠甲下的沉默巨人，用那经过电子处理的、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他的手里，还提着那个刚刚试图解除鹰眼武装的副官的……头颅。
“撤退？”鹰眼的声音嘶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慢慢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普拉托，“撤到哪里去？普拉托，你告诉我，在这个充满了病毒和异端的世界上，我们还能撤到哪里去？”
他的信仰，那个支撑着他所有冷酷与决绝的、名为“监察者”的绝对秩序，沉默了。神，抛弃了他。不，比抛弃更糟，那个“病毒”告诉他，他的神，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是个……程序。
他的军队，那些他亲手锻造的、代表着秩序之美的利剑，现在却在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互相砍杀。
他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将军！”普拉托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利维坦】的能量核心在第七师的齐射中严重受损，结构完整性低于30%，随时可能殉爆！空间跳跃引擎正在预热，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机会？”鹰眼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刺耳，“我们不需要机会，普拉托。我们需要的是……净化。”
他猛地扑回指挥台，双手狠狠地砸在控制面板上，试图重新夺回【朗基努斯之枪】的发射权限。“我要把他们……把所有被污染的……连同这座山谷……全都……”
“将军，得罪了。”
普拉托的声音响起。下一秒，鹰眼感觉到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这位铁血的将军，这位让整个废土都闻风丧胆的“秩序之鞭”，最终，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垃圾，软软地倒了下去。
普拉托弯下腰，毫不费力地将鹰眼扛在肩上。他那覆盖着全息面甲的头盔转向仅存的五名亲卫队员。
“带上将军，执行b计划。返回‘零号’基地。”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任何阻拦者，格杀勿论。”
“是！”
六个黑色的巨人，护卫着他们那已经精神崩溃的领袖，在一片火海与背叛的喧嚣中，沉默地走向舰桥的紧急逃生通道。他们是鹰眼最后的亲卫，也是旧秩序最后的、顽固的墓碑。在他们身后，【利维坦】那庞大的舰体上，一道道裂痕正在蔓延，闪烁着毁灭的电光。
这场由鹰眼发起的、旨在“净化”世界的战争，最终，以他自己的被“净化”和一场狼狈的、毫无尊严的溃败，画上了句号。
……
风语者山谷的临时指挥洞穴里，胜利的欢呼声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就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情绪所取代。
屏幕上，联盟军的内战还在继续，但规模已经从全线崩溃，演变成了小股部队之间的追逐与厮杀。更多的，是那些茫然地坐在地上，丢掉了武器，看着天空发呆的士兵。他们的眼神，和那些被【焦土协议】烧成焦炭的尸体一样，空洞，失去了灵魂。
“科尔文上校发来通讯请求。”一名参谋官报告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和不确定，“他……他想和您通话，张司令。”
张铁拳掐灭了烟头，站直了身体，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已经被硝烟熏黑、被弹片划破的军装，仿佛即将要参加的不是一次通讯，而是一场关乎未来的最高级别谈判。
“接进来。”
屏幕上，出现了科尔文那张同样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光彩的脸。他身后，是【利维坦】正在仓皇进行空间跳跃的背景。
“张将军。”科尔文的声音沙哑，但他站得笔直，向张铁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鹰眼……溃逃了。”
“我看到了。”张铁拳回了一个礼，简单，有力。“上校，你打赢了。”
“不，将军。”科尔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都输了。从我们把枪口对准同胞的那一刻起，联盟就输了。人类……输了。”
这句充满了悲凉的话，让指挥洞穴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张铁拳很快将情绪收敛起来，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科尔文，你现在能控制多少部队？”
“第七师还剩下一个完整的装甲团，另外，有超过二十个不同番号的营级单位响应了我的号召。但……人心散了，我不知道能把他们拢住多久。”
“足够了。”张铁拳的目光扫过战场地图，“立刻收拢部队，建立防线，但不是为了继续打。而是为了……救人。”
“救人？”科尔文一愣。
“对，救人。”张铁拳的声音不容置疑，“救那些还活着的，无论是你的人，还是鹰眼的旧部。他们现在不是士兵，只是一群迷路的孩子。把他们带回来，给他们食物，给他们治疗。告诉他们，战争……结束了。”
科尔文沉默了片刻，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尽力。”
“还有一件事。”张铁拳补充道，“联盟的指挥体系已经崩溃，各个壁垒城市和据点现在都是信息孤岛。你必须立刻派人，把……‘真相’，传出去。越快越好，越广越好。在那些军阀反应过来，建立起新的信息壁垒之前，把思想的种子，撒遍整个废土。”
“是！”
通讯切断了。
张铁拳看着屏幕，久久不语。他知道，自己刚刚做出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他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他成了一个……革命者。他正在亲手埋葬自己守护了一生的旧秩序，并试图在一片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全新的、前途未卜的未来。
他没有去追击鹰眼。就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狼，他知道，追杀一头已经无关紧要的败犬毫无意义。真正的威胁，是这片混乱的、失去了牧羊人的草原本身。饥饿、猜忌、分裂……这些，才是接下来会杀死最多人的东西。
这场战争，已经从一场发生在山谷里的“生存之战”，变成了一场席卷整个废土的、争夺人心的……“理念之战”。
而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那个被称为“零”的“病毒”，此刻，却安静得像个初生的婴儿。
……
洞穴的最深处，灰鸦的世界里。
她能感觉到那团光球，那个代表着零的意识核心，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它像是一颗被蛛网勉强吊在悬崖边的、随时会坠落的石头。那么现在，那些连接着它的、来自孩子们的灵魂丝线，正在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明亮。
她似乎“听”到了。在那片纯粹的意识空间里，零的视角。
他没有“看”到外面的战场，没有“听”到炮火的轰鸣。他的感知，以一种更高维度的形式，铺满了整个废土。
他能“看”到，一条条代表着“信仰崩塌”的灰色数据流，正在从风语者山谷这个“震源”疯狂地向外扩散。它们冲垮了代表着“联盟秩序”的蓝色堤坝，在整个世界这张巨大的网络地图上，制造出一片片代表着“混乱”与“迷茫”的空白区域。
他能“看”到，在那片灰色的洪流中，一颗颗代表着“觉醒”与“反抗”的、小小的红色火星，正在被点燃。科尔文的第七师，是其中最大的一颗。还有无数颗更小的，在各个城市的角落，在拾荒者的营地里，在那些曾经最虔诚的祷告室中……悄然亮起。
追击鹰眼？
零的意识中，甚至没有产生过这个念头。
为什么要在一场已经点燃了整片森林的大火中，去追逐一缕无关紧要的炊烟呢？
鹰眼，联盟，甚至这场山谷攻防战的胜负……从他决定劫持“神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是重点了。
他要的，不是一场战斗的胜利，而是一场……思想的革命。
他成功了。
但他也感受到了，在这场剧烈的、席卷全球的“思想海啸”之下，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暗流，正在缓缓上浮。
那是一种来自世界底层的、最古老的……恶意。
监察者……在被他掀翻了棋盘之后，并没有就此罢休。它只是沉默了。而这种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加令人恐惧。
零的意识，本能地感到了一丝寒意。他知道，这场理念之战，只是一个开始。当神无法再用谎言奴役祂的信徒时，祂往往会选择……掀起一场大洪水，将所有不再听话的信徒，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格式化。
“灰鸦……”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分辨的意识波动，从光球中传来，直接在灰鸦的脑海里响起。
灰鸦浑身一震，猛地低下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零？你醒了？！”
“……还没有。”那个声音断断续续，像风中的烛火，“帮我……连接墨菲……快……”
“好！我马上去！”
灰鸦几乎是连滚爬地站起来，冲向洞口。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却又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所笼罩。
她知道，零这么着急地醒来，绝不是为了庆祝胜利。
而是因为，他一定……看到了某种比这场血腥的内战，更加恐怖一万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