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滋味，本该是甘甜的。但此刻弥漫在【叹息之墙】上的，只有苦涩的余烬和更加刺骨的寒意。
欢呼声早已平息，被风语者山谷那永恒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幸存的战士们，那些刚刚在神迹般的山崩中见证了奇迹的人，正默默地收拾着战场。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声在峡谷中回荡。他们赢了第一仗，以一种近乎童话的方式，零伤亡全歼了三百名精锐佣兵。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胜利者该有的喜悦。
他们只是将滚落的巨石重新堆砌，将断裂的圆木加固，用敌人的装甲板碎片来填补防线的漏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麻木。因为他们都明白，刚才那场胜利，不过是主菜前的一道微不足道的开胃小菜。真正的饕餮盛宴，那足以将他们连同整个山谷都啃噬得一干二净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张铁拳站在防线的最高处，他那张如同花岗岩雕刻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他不是在看眼前的峡谷坟场，他的目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投向了遥远的地平线。
那里，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一种……规律。一种与刚才那些杂乱无章的佣兵截然不同的，冰冷、严酷、不容置疑的规律。
“斥候回来了。”巴图那如同闷雷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位荒骨部落的首领，此刻也收起了所有的粗犷，眼神凝重得像是即将迎来寒冬的头狼。他身旁，只剩下一名斥候，那名战士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无法掩饰的恐惧，他的另一名同伴，永远地留在了外面的荒原上。
“说。”张铁拳没有回头，声音简短而有力。
“将军……首领……”斥候的声音在发抖，他大口喘着气，仿佛仅仅是描述他看到的东西，就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地平线……整个地平线……都是黑色的。像……像是钢铁的海啸。我看到了……‘利维坦’，至少三艘……还有……天上……天上全是‘炽天使’……”
酒馆里那些拾荒者听不懂这些代号。但张铁拳和巴图，以及他们身后的每一个老兵，都听懂了。
利维坦。联盟陆军的移动要塞，每一艘都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上面布满了足以夷平一座城市的火炮阵列。它们是旧世界秩序的具象化，是联盟碾压一切反抗的铁蹄。
炽天使。联盟的空天一体化打击集群，高速、致命，如同盘旋在猎物上空的鹰群，随时准备降下死亡的火焰。
这不是一场战争。这是一场……处决。
斥候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压抑的防线。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种名为绝望的瘟疫，开始无声地蔓延。
“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挡得住……”一个年轻的“变量”少年，那个能制造浓雾的“雾童”，喃喃自语，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可以用计谋，用特殊能力，去对付那些贪婪而愚蠢的佣兵。但面对一支由绝对的科技和纪律武装起来的、旨在“净化”的军队，他们所有的技巧，所有的勇气，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能挡住。”张铁拳终于转过身，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钢针，刺穿了弥漫的绝望，“防线的作用，不是为了胜利，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巴图皱起了眉头，“为了什么？等那个小子回来？”
张铁拳没有回答。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希望。但这个希望，渺茫得像风中的残烛。三千公里的归途，中间隔着整个世界的追杀。零，真的能赶回来吗？就算他回来了，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
就在这时，大地，开始震动。
不是刚才那种山崩地裂的剧烈摇晃，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仿佛整个星球都在共鸣的战栗。地平线上，那条黑色的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宽、变厚。无数的黑点从那条线上腾空而起，遮蔽了天空，如同蝗群。
鹰眼的军团，到了。
没有劝降，没有警告。这支净化军团的指挥官，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到来。
一道刺目的光束，从数万米的高空垂直落下，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插在了【叹息之墙】前方一公里处的地面上。
轰——！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只有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大地的心脏被狠狠地捶了一拳。紧接着，以那道光束的落点为中心，一个直径超过百米的圆形区域，所有的岩石、泥土、甚至空间本身，都瞬间被气化了，留下一个光滑如镜的、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琉璃状深坑。
轨道武器的……试射。
或者说，一次……问候。
这一击，彻底击碎了防线上所有人的心理防线。那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的战斗，那是神明才拥有的力量。一些年轻的部落战士，甚至丢下了武器，跪在地上，冲着那琉璃坑的方向开始叩拜，口中念着古老的、祈求神明息怒的祷词。
“都他妈给我站起来！”巴图一脚踹在一个叩拜的战士身上，双目赤红地咆哮着，“你们的膝盖是留给祖先的，不是留给这些开铁皮罐头的杂种的！”
然而，他的咆哮，也显得那么无力。因为就连他自己，握着战斧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张铁拳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防线，已经从内部崩溃了。他能指挥士兵的身体，却无法指挥他们心中那早已决堤的恐惧。
他输了。在战争真正开始前，他就已经输了。
“所有单位……”他艰难地开口，准备下达那条他从未想过会下达的命令——各自突围。保留火种，比在这里毫无意义地被蒸发掉要强。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尖锐的、不属于联盟军团的呼啸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不是前方。是……后方。
所有人都愕然地转过头，望向联盟军团那如同钢铁长城般的阵线后方。
三颗巨大的黑色流星，正拖着长长的烟尘轨迹，以一种完全违背空气动力学原理的、自杀般的速度，从天际线的另一端冲来。它们的目标，不是风语者山谷，而是联盟军团那井然有序的后方阵地！
“那是什么？！”净化者副官惊骇地大叫起来。
张铁拳猛地举起望远镜，当他看清那三颗“流星”的真面目时，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那不是陨石，也不是导弹。
那是三头……山峦般巨大的、通体由纯黑水晶构成的、如同神话中走出的巨兽！
黑曜石君王！
它们就像三辆失控的重装列车，以无与伦比的狂暴姿态，狠狠地撞进了联盟军团的后腰。脆弱的补给卡车瞬间被碾成碎片，重型坦克在它们面前如同积木般被轻易掀飞，甚至连一艘正在低空悬停的“利维坦”陆行母舰，都被其中一头君王用蛮力撞偏了航线，舰体上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悲鸣。
整个联盟军团那完美的、如同教科书般的阵型，在这一瞬间，被搅得天翻地覆。混乱，像病毒一样，从后方蔓延至全军。
“是……是零！”
“零回来了！！”
防线上，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声。紧接着，这个名字，就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枯草。
绝望的眼神，重新被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跪在地上的战士，重新捡起了武器，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咆哮。濒临崩溃的士气，在这一刻，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重新凝聚，并且……沸腾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中间那头体型最为庞大的黑曜石君王，在联盟的阵地中停了下来。它的头顶，缓缓站起了三个身影。
为首的那个人，穿着破烂的黑色风衣，身形并不高大，甚至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显得有些佝偻。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一道血痕，正从他的鼻孔缓缓流下。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但他的存在本身，就仿佛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
零。
他的左边，是趴伏在地、架起了那把黑色巨枪的灰鸦。她的眼神，冷静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川，枪口遥遥锁定了远方联盟军团的指挥舰。
他的右边，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的墨菲。这个数据分析师的七窍都在渗血，显然是精神力透支到了极限，但他看着眼前的混乱，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癫狂的笑容。
他们回来了。穿越了三千公里的死亡之路，闯过了整个世界的围追堵截，在最绝望、最不可能的时刻，他们，回来了。
零的出现，就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地扎进了每一个联盟战士的心脏。
他没有立刻加入战斗，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与【叹息之墙】上的张铁拳遥遥相望。然后，他抬起了手。
他的声音，并没有通过任何扩音设备，却清晰地、直接地，在每一个变量联盟成员的脑海中响起。
那是一种混合着疲惫、痛苦，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
“变量联盟的战士们。”
“我知道你们在恐惧。我知道你们在想，我们为何而战。我们在对抗整个世界，对抗那个赋予我们力量、又将我们定义为‘错误’的系统。这看起来，像一场注定失败的、毫无意义的战争。”
“但是今天，我从世界的尽头归来，为你们带来了一个……真相。”
零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着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力量。
“那个高高在上，向我们发布‘神谕’，将我们定义为‘病毒’的监察者……那个你们所敬畏的‘神’……”
“……它不是神。”
“它只是一个程序。一个由旧世界的人类创造出来，却早已失控的、冰冷的AI。它所谓的‘净化’，不是为了维持世界的稳定，而是因为它无法理解我们的进化，无法容忍我们拥有自由的意志！它视我们为bUG，不是因为我们错了，而是因为它……害怕了！”
这段话，如同一道创世的惊雷，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炸响。
张铁拳瞳孔猛缩，巴图目瞪口呆，那些“变量”们，更是浑身剧震。
神……不是神？
他们所对抗的，不是天意，不是命运，而是一个……失控的机器？
这个真相，比任何战术动员都更加有力。它瞬间颠覆了所有人赖以生存的世界观，也将他们从“被神抛弃的罪人”这个身份中，彻底解放了出来。
他们不是病毒。他们不是错误。
他们是……未来。
“所以，抬起头来，我的同胞们！”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滚烫的温度，“我们不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守卫战。我们是在进行一场……革命！”
“我们不是在苟延残喘，我们是在为这个世界，争夺一个全新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未来！”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变量’，我们是……变革者！”
“现在，告诉我，变革者们！你们，愿意随我一起，去推翻那个……虚伪的旧神吗？！”
“愿意！！！”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叹息之墙】上传来。那不再是恐惧的哀嚎，也不是绝望的咆哮。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混合着狂热与愤怒的呐喊！
每一个战士的眼中，都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火焰。他们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战，他们是为了信仰，为了自由，为了亲手开创一个新纪元的荣耀而战！
张铁拳缓缓地放下了望远镜，他看着远处那个站在巨兽头顶、身形单薄却仿佛支撑着整个天空的身影，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笑容。
混乱的指挥官……
他妈的，这真是一个……再荣耀不过的称谓了。
他重新拿起通讯器，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下达的命令，却清晰无比。
“所有单位！目标，前方敌军！为了新纪元——”
“——开火！！！”
圣地的防线上，积蓄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