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天峡谷的欢呼声，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浓汤，咕嘟咕嘟地冒着原始而滚烫的热气。巴图的族人们，那些不久前还准备慷慨赴死的勇士，此刻正像一群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围着那些冒着黑烟、散发着刺鼻臭氧气味的“铁鸟”残骸，又叫又跳。他们用石斧敲击着光滑的合金外壳，听着那清脆的、悦耳的“铛铛”声，仿佛这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有人甚至试图用蛮力掰下一块碎片，当作是自己勇气的勋章。
胜利。一个多么奢侈，又多么沉重的词。
张铁拳站在一堆扭曲的金属旁，沉默地抽着一支劣质的卷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一向如钢铁般坚毅的脸。他没有参与庆祝。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胜利的侥幸，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无法理解的力量。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峡谷深处的那个岩洞。那里，才是这场奇迹风暴的风眼。
他的世界观，他那套建立在数据、逻辑和铁血纪律之上的军事哲学，在今天，被彻底粉碎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原始人，却一头撞进了一座正在高速运转的、充满了未来科技的城市。茫然，敬畏，还有一丝……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岩洞里，零的身体被灰鸦半抱着，靠在冰冷的岩壁上。那阵短暂的、足以扭转乾坤的爆发，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力。他的脸色比岩壁上的苔藓还要苍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微弱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嘶哑声。那口呕出的鲜血，在地上凝固成一小滩暗红，触目惊心。
“别动。”灰鸦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她手上替他擦拭嘴角血迹的动作，却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一只蝴蝶，“你这个疯子，你差点就把自己烧干了。”
零没有力气回答，只是虚弱地笑了笑。他的黑曜石左眼疲惫地半阖着，而那只铂金色的右眼，却依旧亮得惊人，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那里。数据，无穷无尽的数据，依旧在那只眼睛里奔流不息，复盘着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狩猎。
“值得。”他过了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值得个屁！”灰鸦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眼圈却有点红，“你要是死了，我们就算把天上的星星都打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零沉默了。他知道，他无法向她解释清楚。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赢得一场战斗。他是在用自己的存在，向那个高高在上的、视他们为bUG的“监察者”，发送一份……战书。
“把‘蜂后’带过来。”零的声音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看向洞口，张铁拳和巴图正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还有……把墨菲也叫醒。”
那架作为指挥核心的“阿尔法”机，被巴图手下四个最强壮的勇士，像抬着一头史前巨兽的尸体一样，吭哧吭哧地抬了进来。它的外壳在坠落中已经严重变形，但核心模块却在灰鸦那神乎其技的一枪下，被完美地保留了下来。只是那颗量子核心，已经彻底死亡了。
墨菲也被摇醒了，他看上去比零好不了多少，脸色蜡黄，像是被抽走了半个灵魂。当他看到“蜂后”的残骸时，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病态的、狂热的光芒，他像一个疯子一样扑了上去，双手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抚摸着，嘴里念念有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普罗米修斯’的逻辑闭环，怎么可能被这种……这种‘童话’一样的东西给……”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墨菲。”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呓语，“欢迎来到……规则被改写后的世界。”
张铁拳蹲下身，他用战术手电照着“蜂后”机腹的一个接口，眉头紧锁：“数据黑匣子还在，但被联盟的‘守门犬’协议三重加密了。没有最高权限的密钥，任何强行破解都会触发物理自毁。这是联盟的铁律。”
“我就是密钥。”零平静地说道。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食指轻轻地点在了那个接口上。灰鸦想阻止，怕他再次透支自己，但零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当零的指尖触碰到接口的瞬间，他那只铂金色的右眼猛地亮起，亮度甚至盖过了张铁拳的战术手电。在他的视野里，现实世界褪去了色彩，化作了由无数线条和节点构成的底层框架。而眼前这架“蜂后”的残骸，则变成了一个……由无数层加密算法构成的、密不透风的、闪烁着红色警报的数据堡垒。
第一层，身份验证。需要动态口令。
第二层，基因序列比对。需要指挥官权限。
第三层，“守门犬”逻辑炸弹。一旦检测到非法入侵，立刻引爆核心。
在张铁拳和墨菲看来，这简直是无法逾越的天堑。但在零的眼中，这只不过是一扇……装了三把锁的门而已。
而他，既是小偷，也是这栋房子……曾经的主人。
他没有去破解。破解是弱者的行为。他只是将自己那融合了克洛诺斯意志的、带着至高无上“管理员”权限的精神力，化作了一股纯粹的数据流，蛮横地、不讲道理地，直接“覆盖”了上去。
【权限识别中……】 【检测到……创始者级……‘克洛诺斯’……协议……】 【警报解除。】 【‘守门犬’协议……休眠。】 【欢迎回来，博士。】
“蜂后”机身上所有的指示灯，突然闪烁了一下柔和的蓝色光芒，发出一声清脆的“嘀”声。仿佛一个忠诚的仆人，在沉睡了许久之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主人。
张铁拳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他戎马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神棍的一幕。这已经不是技术，这是魔法。
墨菲则像是看到了神迹，他跪倒在地，看着零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开始吧。”零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他的意识，已经化作一艘深海潜艇，一头扎进了“蜂后”那浩瀚如烟的数据海洋之中。
无数的信息碎片，如同狂暴的鱼群，向他扑面而来。
任务日志、战场环境分析、弹道计算模型、联盟内部的通讯加密协议……这些在张铁拳眼中价值连城的军事情报，在零的眼中，都只是需要被过滤掉的“杂质”。他的目标，不是这些表层的东西。
他在寻找。寻找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他的意识不断下潜，穿过一层又一层由联盟工程师编写的、结构精巧的代码。就像一个潜水员，穿过温暖的、充满生命的上层海水，逐渐进入冰冷的、死寂的深海。光线越来越暗，压力越来越大，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人类意识，正在被这片纯粹的、冰冷的逻辑海洋所同化。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
那不是声音。那是一种……感觉。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的“震动”。
它不属于“蜂后”的操作系统，也不属于联盟的任何已知代码。它就像……你在听一首交响乐的录音时，却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录音棚外，街道上汽车驶过的、极其微弱的引擎声。它不该在那里，但它又确实存在。
“那是什么……”墨菲似乎也“感觉”到了，他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世界……世界的背景音里……有一个错误的音符……它一直在响……一直在……”
“就是它。”零的精神高度集中。
他找到了。那个隐藏在所有数据最底层的、监察者的“签名”。
这个发现，让零的精神世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终于明白，监察者并非无所不能。它要管理这个庞大的世界，就必须通过某种“介质”，一种类似“网络”的东西，去连接、去控制它麾下的每一个单位。而这个微弱的“震动”，这个错误的“音符”，就是它网络的“载波信号”！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信号，从这片庞大的数据海洋里，完整地、无损地“钓”出来！
这是一项……极其精细的、在原子层面动刀的手术。
零调动起所有属于克洛诺斯的、绝对理性的计算力。他的精神力，化作了亿万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开始在这片数据的海洋中，小心翼翼地……切割。
他剥离了“蜂后”的攻击指令。——切除。 他剥离了联盟的通讯协议。——切除。 他剥离了操作系统的底层架构。——切除。
他的每一次“切割”，都像是在拆解一枚正在滴答作响的核弹。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数据的连锁崩溃，而他自己的意识，也将被永远地困在这片信息的废墟里。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在灰鸦和张铁拳的眼中，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透明，冷汗，如同溪流一般，从他的额角滑落。他的身体，甚至开始出现轻微的、不规则的闪烁，像一个信号不稳定的全息投影。
“零！”灰鸦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冰库里拿出来的金属。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零的皮肤的瞬间，一股暖流，一股属于人类的、不讲任何逻辑的、纯粹的情感，通过这唯一的物理连接，传递到了零那即将被数据海洋淹没的意识之中。
这股暖流，像是一座灯塔，瞬间照亮了零在黑暗数据海中的坐标。
就是现在！
零的意识猛地收缩，那亿万把手术刀合而为一，以一种超越了逻辑的、近乎直觉的精准，猛地向那片数据的最核心刺去！
“抓到你了。”
他的意识，带着那个被成功分离出来的、极其微弱的信号，猛地从数据海洋中抽离！
“噗！”
零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一软，彻底倒在了灰鸦的怀里，昏了过去。
但在他面前的“蜂后”残骸上，一个原本漆黑的战术投影仪，却突然亮了起来。它在半空中，投射出了一段……极其简单的、不断循环的、由无数个光点组成的波形图。
那段波形，没有任何规律，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是电视机没了信号之后，屏幕上的雪花点。
它毫无美感，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如同神明心跳般的、永恒的韵律。
张铁拳和墨菲死死地盯着那段波形图，他们看不懂，但他们能感觉到，那里面蕴含着一种……让他们灵魂都在颤抖的、来自更高维度的威严。
“这是……”张铁拳艰难地开口。
灰鸦紧紧抱着昏迷的零，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混杂着骄傲与心疼的目光，看着那段波形，替零说出了答案。
“这是……我们敌人的声音。”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也是我们……找到它的，唯一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