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压力消失时，山洞里的三个人，像是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贪婪地、痉挛地呼吸着。空气重新变得可以吸入肺里，篝火的噼啪声也再次拥有了意义，不再是某个被静音的背景板。
巴图魁梧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岩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满是老茧和伤疤，是他一生战斗的证明。可就在刚才，他感觉这双手，连同他的整个存在，都脆弱得像一张纸，随时会被一只无形的手从“现实”这本大书里撕掉。那种源自存在层面的恐惧，比面对一万头畸变体还要恐怖一万倍。
张铁拳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也仅仅是稍好。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硬挺的衣领。作为一名百战余生的军人，他见过太多死亡，也直面过无数次威胁。但他所有的经验、所有的训练，都无法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不是威压，不是气势，那是……一个更高维度的存在，在审视一张二维的草图。而他们，就是草图上那些无足轻重的线条。
“刚才……那是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在砂纸上摩擦过。他问的是零，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灰鸦，仿佛在寻求一个更……“正常”的答案。
灰鸦没有回答。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零的身上。她能感觉到，零虽然站在那里，但一部分的他，似乎还在那个他们无法理解的战场上，没有完全回来。他的脸色，那种运算过载后的苍白，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是我们的敌人。”零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它看见我们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它很生气。”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冰冷的湖面，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刺骨的寒意。
一个会生气的“系统”？一个会对蝼蚁产生情绪的“神”？
张铁拳的军事逻辑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愤怒，意味着非理性，意味着不可预测，意味着……战争的规则，被彻底改写了。
“所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超自然的情报，纳入自己可以理解的战略框架，“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仅要面对联盟的‘圣战军’，还要面对一个……一个能随时修改物理规则的……东西？”
“不。”零摇了摇头，他缓缓走回篝火旁，重新坐下。洞穴里的光与影在他脸上交错，那双异色的瞳孔，在火光下显得愈发神秘。
“你搞错了一点，张指挥官。”零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隐藏着一股足以撼动山岳的意志，“联盟不是我们的敌人。至少，不是最终的敌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圈。“这是我们，风语者山谷。”
然后，他在小圈外，画了一个大得多的圈。“这是联盟。”
最后，他用手掌，覆盖了两个圈，覆盖了整个地面，甚至覆盖了所有人的影子。“而这，是监察者。”
他抬起头，铂金色的右眼数据流飞速转动，像是在展示一幅无人能看懂的星图。“联盟，只是它的棋子，或者说，是它用来定位我的‘探针’。它利用联盟的贪婪和恐惧，驱使他们来攻击我们，目的，就是为了逼我动用超出这个世界‘规则’的力量。就像刚才，我为了稳固这片区域的现实，暴露了自己的‘管理员’权限。于是，它就看见我了。”
“它很聪明，”零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那笑容里带着克洛诺斯的影子，“它在利用人类，来猎杀一个试图保护人类的神。多么……讽刺。”
巴图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话。他握紧了拳头，粗声粗气地问：“那俺们该怎么办？就像你说的，把这山谷变成铁王八，管他外面洪水滔天？”
“没用的。”张铁拳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的思维已经跟上了零的节奏，“如果它能修改规则，再坚固的防御也只是个笑话。它可以让我们的枪射出棉花，让我们的石头变得像豆腐。我们甚至……都无法确定，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下一秒是否还存在。”
绝望，再一次像藤蔓一样，缠上了所有人的心脏。
是啊，怎么打？这根本不是战争，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删除”。
“所以，我们不能守。”
零的声音，斩钉截铁。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个人——他的伴侣，他的将军，他的人民。
“张指挥官，你之前的提议，我同意。”零说道，“我们需要一个联盟，一个属于‘变量’的联盟。我们需要联合所有被旧世界抛弃的人，所有被新世界视为‘错误’的生命。我们需要力量，需要人手，需要一个能与旧秩序抗衡的实体。这一切，都需要你和你的人去建立。”
张铁拳一怔，他没想到零会这么轻易地同意，并且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这是一种……近乎绝对的信任。
“那你呢？”他下意识地问。
零的目光，穿透了洞顶，望向了那片被监察者“凝视”着的天空。
“我？”他轻声说，“我要去……狩猎。”
“狩猎？”巴图瞪大了眼睛，“狩猎什么？畸变体吗？山谷外的畸变体，俺带人去就行了！”
“不。”零摇了摇头，他转过身，看着篝火中跳动的火焰，仿佛在那火焰的中心，看到了他真正的敌人。
“我要去狩猎那个‘监察者’。”
此言一出，整个山洞，死一般的寂静。连篝火燃烧的声音，都仿佛被抽走了。
灰鸦的心猛地一紧。张铁拳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巴图更是直接愣在了那里，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狩猎……一个神？
“你疯了？”张铁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不知道它在哪，不知道它以什么形态存在！它可能是轨道上的一台超级电脑，可能是一段遍布全球网络的AI，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实体！你怎么去狩猎一个‘概念’？”
这是理性的、唯一的、正确的反应。
但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黑色的左眼，倒映着张铁拳焦急的面孔。
“你说的都对。”零承认道，“从战术上讲，这是自杀。从战略上讲，这是豪赌。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他伸出两根手指。
“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留在这里，被动防御。监察者会不断地试探，不断地修改规则，用联盟，用畸变体，用天灾……用一切它能动用的资源来消耗我们。直到有一天，它找到了彻底‘格式化’我们的方法，或者，我们在这无尽的消耗中，自己先崩溃了。这条路，是慢性死亡。”
他收回一根手指，只留下一根，指向自己的心脏。
“第二，主动出击。趁它还没有完全解析我这个‘变量’，趁它对我的‘算法’还感到愤怒而非了如指掌，趁它还把这场战争当成一场‘裁决’而非一次‘运算’……找到它的本体，然后……”
零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锋利，像是克洛诺斯在借他的口说话。
“……拔掉它的电源。”
“可我们怎么找？”张铁拳依旧无法接受这种天方夜谭般的计划。
“我能找到。”零的铂金色右眼，数据流开始疯狂加速，“它在‘凝视’我的时候，留下了一条‘路径’。就像黑客入侵会留下Ip地址一样。这条路径很模糊，被层层加密，而且充满了陷阱。但……我可以解析它。”
他看向灰鸦，眼神重新变得温柔。“我需要时间。”
他再看向张铁拳和巴图。
“所以，我需要你们，为我争取时间。建立联盟，收拢力量，固守山谷……做一切你们能做的。把这里，变成我们对抗旧世界最后的堡垒，也变成……我回家的路标。”
这就是他的宣言。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成为新世界的神。他把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了他的将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给了他的人民。
而他自己，要去走那条最孤独、最危险、最看不到希望的路。
他要去弑神，只为了让他身后的人，能像“人”一样，活下去。
洞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而是被这番疯狂宣言所带来的、巨大的震撼。
“我陪你去。”
打破沉默的，是灰鸦。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岩石上，坚定不移。
零回过头，看着她。他想说“不，太危险了”，想说“你需要留在这里”，想说一万个拒绝的理由。
但当他看到灰鸦的眼神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纯粹的、理所当然的执拗。仿佛在说，“你去哪，我就去哪，这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零的黑色左眼，闪过一丝无奈的、温暖的笑意。
他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就够了。
张铁拳看着他们，看着这对……准备去挑战整个世界的疯子。他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的震撼，慢慢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豪情。
他戎马一生，都在为了秩序而战。他曾以为，秩序就是那冰冷的钢铁壁垒，是那不容置疑的系统规则。但今天，他明白了。
真正的秩序，是守护。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是人类那该死的、不合逻辑的、却能创造奇迹的……人性。
他猛地挺直了身体，向着零，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礼。
“‘变量联盟’，第一军事顾问，张铁拳，接受最高指令！”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在我死之前，或者在你回来之前，风语者山谷……固若金汤！”
巴图看着张铁拳，又看了看零和灰鸦。他挠了挠头，这个粗犷的汉子，不太会说那些复杂的话。他只是走上前，学着张铁拳的样子，笨拙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俺和俺的族人，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俺们不懂什么狗屁系统，什么监察者。但俺们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憨厚而真诚，“你要去打那个天上瞅咱的鳖孙？行！俺们……给你看好家！”
一场决定世界未来的作战会议，就在这个简陋的山洞里，以一种近乎荒诞，却又无比悲壮的方式，达成了共识。
没有地图，没有详细的作战计划，没有后勤保障。只有一个疯狂的目标，和几个……愿意为这个目标付出一切的疯子。
零点了点头，他环视着自己的盟友们，心中那份因直面监察者而产生的孤独与寒冷，被一股温暖的力量所填满。
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变量”。
他是一个文明的火种，是一个新世界的宣言。
他走到洞口，看着外面那片被他亲手“更新”过的、充满了生机与危险的世界。他知道，从他踏出这个山谷的那一刻起，他将不再有任何回头路。
他将成为旧神的叛逆者，新世界的探路人。
他将带着人类最后的希望，去寻找那个高悬于天穹之上的、冰冷的……造物主。
然后，亲手将它，拉下神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