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蜜糖，粘稠、沉闷，带着一股发酵过度的甜腻气息。那是合成酒精、廉价营养膏和人类汗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废土上每一个苟延残喘之地的标准气味。
零端着那杯珍贵的净化水，却没有喝。他只是看着水中自己那模糊的倒影，一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陌生人。灰鸦回来了，她无声地坐在零的对面，将自己换来的那份食物推了过来，动作有些僵硬。
“打听到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耳语，“他们叫它‘信风集会’。每个月磁暴走廊最稳定的时候，‘蜃楼’就会举办一次。这里是这片沙漠唯一的黑市，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买。”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消化自己听到的消息所带来的震撼。
“今晚的压轴拍品，来自‘遗忘之都’。他们叫它……‘钥匙’。”
零的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划过一道水痕。他没有抬头，但灰鸦知道他在听。他们之间的交流，在穿过磁暴走廊后，就变成了这种诡异的、几乎不需要语言的模式。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而她，则需要从他最细微的动作中，去猜测那具躯壳里，究竟是零，还是那个……东西。
“入场资格有两种。”灰鸦继续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要么，支付十万信用点，作为保证金。要么，需要得到三位绿洲常任理事中任何一位的引荐。”
十万信用点。灰鸦甚至不知道那具体是多少钱，她只知道，她刚刚用一块足以在钢铁壁垒换取一周高级营养膏的金属结晶，只买到了两杯水和一份难以下咽的食物。十万，那是一个足以买下他们两人性命一百次的、天文数字般的玩笑。
“我们没钱，也没人。”灰鸦做出了总结，像是在宣判死刑，“我们连门都进不去。”
零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越过灰鸦的肩膀，看向酒馆之外。在他的视野里，世界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空气中漂浮着肉眼不可见的能量尘埃，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覆盖着一层由心跳、体温和生物电场构成的、不断变幻的“气场”。这是暴君“优化”后的世界，一个被彻底数据化、解构化的冰冷模型。
【她说得对。】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以你们目前的状态，你们就是两只爬到餐桌上的蟑螂，除了被发现后一脚踩死，没有第二种结局。】
零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刚刚走进酒馆的人身上。那人穿着和“扳手”一样的白色研究服，但胸口多了一个银色的齿轮徽章。他径直走到吧台，和酒保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在抱怨什么。零的听力，轻易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对话。
“……3号净化单元的压力泵又出问题了，再不修，b区的空气循环就要停了。那帮该死的懒骨头，就知道喝酒……”
“头儿，别气了。今晚集会结束，你就能拿到分红，去快活快活了。”
“快活个屁！我得盯着那帮蠢货把泵修好。否则，理事会那帮吸血鬼会扣掉我半年的信用点。”
那个被称作“头儿”的技术主管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零收回目光，看向灰鸦，缓缓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我们能进去。”
灰鸦愣住了，她不明白零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跟我来。”零站起身，第一次，在这片绿洲里，主动迈出了脚步。
十五分钟后，在绿洲b区的地下管道维护区，零和灰鸦找到了那个正在对着一台冒着蒸汽的巨大机器束手无策的技术主管。
“滚开！这里是禁区！”技术主管看到他们，立刻警惕地吼道。
“这台‘海德拉-3型’压力泵，它的问题不在于密封圈老化，而在于中央处理器的散热硅脂，在长期高负荷运转下已经碳化了。”零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背诵一段说明书，“你需要拆开外层合金壳，清理主板，重新涂抹散热介质。但你们没有备用的军规级硅脂。不过……”
技术主管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最后变成了见了鬼一样的不可思议。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
“不过，用高纯度的磁骸结晶粉末，混合沙蝎的腺体粘液，可以制作出临时的替代品，效率能达到原装的70%，足够撑到下一个补给周期。”零继续说道，这些知识，如同潮水般，从暴君的记忆数据库里涌入他的脑海，他只是一个复述者。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灰鸦之前用来换水剩下的、最后两块金属结晶。
“我们可以帮你修好它。”零看着技术主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作为交换，我们需要两个进入‘信风集会’的、工作人员的身份。”
……
“信风集会”的举办地，不在绿洲任何一栋建筑里，而在地下。一个由旧世界的地下水库改造而成的巨大空间，潮湿、阴冷，穹顶上滴下的水珠，在地面上砸出单调而压抑的节拍。
这里没有拍卖师声嘶力竭的叫卖，没有竞价者面红耳赤的争抢。一切都是无声的。
零和灰鸦穿着技术人员的灰色工装，混在会场的服务人员中，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他们胸前挂着临时的身份牌，上面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和编号。那个技术主管，在亲眼看到零用一种近乎艺术的手法，将那台复杂的机器修复如初后，几乎是颤抖着将这两张身份牌交给了他们。
会场中央，是一个由光线构成的圆形展台。四周，则是一圈圈阶梯式的座位。但座位上的人，都笼罩在一种特制的、能够扭曲光线的能量场中，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分不清面容，也看不清衣着。
【低频相位干扰器。旧世界用来防止身份识别和唇语解读的安保设备。无聊的把戏。】暴君点评道。
竞价是通过每个座位前的终端进行的。每当一件拍品出现，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就会将价格显示在展台上方，数字无声地、疯狂地跳动着。
零的感官在这里被放大到了极致。他虽然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他能“感受”到他们的“气场”。
在他的左前方，有三个轮廓。他们的坐姿挺拔如松，即便在能量场的干扰下，依旧透着一股军人般的铁血与纪律。他们的情绪波动极小，像三台冰冷的机器。零能从他们身上，嗅到和张铁拳同源的、那种属于“秩序”的味道。
人类幸存者联盟。或者说，某个钢铁壁垒的官方代表。
而在他的右后方，只有一个轮廓。那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却让零感到一种针刺般的、极度不适的感觉。他的“气场”是混乱的、狂热的，像一团燃烧的、扭曲的火焰。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信仰和极致疯狂的精神状态。零甚至能从那模糊的轮廓中，“看”到对方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某种仪式性的、不断蠕动的刺青。
血肉福音会的残党。
零的心沉了下去。他要面对的，果然是这两个最难缠的对手。
拍卖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把品相完好的高斯步枪，一本记录着旧世界基因编辑技术的残缺笔记，一小瓶据称能延缓衰老的神秘药剂……每一件物品，都引发了数字的狂跳，最终以一个零无法想象的价格成交。
他和灰鸦，就像是两个误入神明宴会的凡人，只能在角落里，敬畏而又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下一件拍品。”一个经过电子合成处理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在会场中回荡。
光影展台上，一个由能量场保护着的透明立方体，缓缓升起。立方体的中央，悬浮着一枚巴掌大小的、由不知名金属打造的六边形卡片。卡片的表面，蚀刻着复杂到令人炫目的电路纹路，中央则是一块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晶体。
“中央实验室，七级访问权限密钥。”
电子音的介绍简单得令人发指，但“中央实验室”这五个字，却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无声的会场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零能清晰地“听”到，在场至少有一半的人，心跳瞬间加速。他左前方的联盟代表，那冰冷的“气场”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波动。而右后方的福音会狂信徒，那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就是它。】暴君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渴望，【有了它，我就能打开‘摇篮’的大门。那是我的……作品陈列室。】
零的拳头，在袖子里悄然握紧。
“起拍价，五十万信用点。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一万。”
电子音落下的瞬间，展台上方的数字，就开始了第一轮的疯狂飙升。
……
……
……
仅仅几秒钟，价格就突破了一百万。大部分模糊的轮廓，都选择了放弃，他们“气场”中的贪婪，迅速冷却为失望和无奈。
很快，场上只剩下了两个主要的竞价者。
联盟代表，和福音会狂信徒。
价格交替上升，每一次跳动，都代表着一笔足以在废土上建立一个小型庇护所的巨额财富。这已经不是一场拍卖，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两大势力之间，关于未来的、一次无声的豪赌。
灰鸦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那串天文数字，眼神里只剩下绝望。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不可能得到这枚钥匙。
价格最终稳定在了两百三十万。联盟的代表，报出了这个数字后，便不再有动作。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不容置疑的姿态。
福音会的狂信徒沉默了。他那狂暴的“气场”，第一次出现了犹豫。显然，这个价格，也已经逼近了他的极限。
“两百三十万，一次。”电子音开始倒数。
零的心脏，跳得像战鼓。他能感觉到灰鸦那冰冷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两百三十万，两次。”
【真可悲。】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明明拥有着足以颠覆这一切的力量，却只能像个乞丐一样，在这里看着别人瓜分你的遗产。零，你的人性，就是你最可笑的牢笼。】
零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着制服的联盟代表，似乎已经准备起身，去领取他的战利品。
【放弃吗？】暴君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放弃这枚钥匙，然后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去撞中央实验室那坚不可摧的外壳？还是说……你愿意听听我的计划？一个……更高效的计划。】
“成交……”
电子音即将落下最后一个音节。
“你的计划是什么？”零在心中嘶吼道。
【很简单。】暴君的语气，像一个终于等到学生开口请教的、充满恶意的导师，【我们不买。我们……抢。】
“我们打不过他们任何一方！”
【谁说要用武力了？】暴君轻笑一声，【你看下一件拍品。那个标注着‘xm-7型便携式等离子核心’的东西。介绍说，它是旧世界遗留的、完美的能量源。】
零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拍卖终端上显示的下一件拍品图片。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闪耀着蓝色光芒的球体。
【他们都以为那是宝藏。但我知道，】暴君的声音，充满了造物主般的傲慢与不屑，【那是我亲手制造的、一个失败的垃圾。它的能量约束场，存在一个致命的结构缺陷。一旦输出功率超过85%并持续三秒以上，它就会……变成一颗威力足以把这整个绿洲从地图上抹掉的炸弹。】
零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现在走出去，】暴君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告诉他们所有人，这件商品是个骗局。告诉他们，你不仅知道这是个骗局，你还能……修复它。】
【用一个即将爆炸的威胁，去交换一个他们还没捂热的钥匙。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关于‘修复’的承诺，去换取我们唯一的生路。】
【这是一场赌局，零。赌注，是在场所有人的性命。而我们，是唯一的庄家。】
“……成……”
拍卖师的最后一个音节，拖得很长，像是在给所有犹豫者最后的机会。
灰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而零，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做出了选择。
他挣脱了灰鸦的手，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从阴影里，一步步地，走向了会场中央那束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