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壁垒-7号，地表之下三百米，中央指挥部。
这里没有白天与黑夜，只有永恒的、由LEd灯管模拟出的、冰冷的“正午”。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了臭氧、过载服务器的焦糊味和循环过滤系统那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的、独属于这座钢铁巨兽的呼吸。
张铁拳讨厌这股味道。它闻起来，像是活在一台巨大机器的肺里。而他，就是这台机器的中枢神经，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感知着每一丝可能导致这具钢铁身躯崩溃的震颤。
他的咖啡已经凉透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凝固在黑色的液体表面，像一片不祥的浮油。他已经盯着主控屏幕上那道刺眼的、如同心电图般疯狂跳动的红色波形，看了整整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前，7号壁垒所有的远程地质与能量感应器，同时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那声音，不像警报，更像是一种……哀嚎。仿佛整个星球的盖亚意识，在那个瞬间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块肉，发出了痛苦至极的惨叫。
信号源，来自猩红巢穴的方向。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是又一次大规模的兽潮。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那不是兽潮，兽潮的能量波动是混乱的、狂暴的、如同无数噪音的叠加。而这一次的信号……它纯粹，它凝聚，它庞大到足以让任何数据模型瞬间溢出，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代码。
它像一颗超新星，在猩红巢穴的坐标点上，短暂地、毁灭性地爆发了一次，随后，整个猩-红巢穴的生命信号，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一般，彻底归于死寂。
“分析结果出来了，指挥官。”
首席数据分析师李博士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见了鬼般的颤抖。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学究，头发稀疏，戴着厚厚的瓶底眼镜，一辈子都在和数据打交道，见过的异常信号比张铁拳见过的尸体还多。但这一次，他握着数据板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全息投影在他面前展开，一团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能量结构图，缓缓旋转着。
“我们……我们无法定义这股能量的性质。”李博士推了推眼镜，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专业，但失败了，“它……它同时具备了我们数据库里数万种畸变体的生物能量特征，但又存在一个……一个绝对的核心。一个……‘奇点’。”
“说人话，老李。”张铁拳的声音沙哑，他已经很久没合眼了，眼球里布满了血丝。
李博士深吸了一口气，指向了那团能量结构图中最核心的一点金光：“我们用‘零号样本’的能量数据作为密钥，进行了一次逆向解析……匹配度，高达98.7%。”
整个指挥部，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服务器机柜那永不停歇的嗡鸣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零。
那个少年，那个怪物，那个他们释放出去的、最不稳定的王牌。
“不可能！”一个年轻的参谋失声叫道，“他的能量阈值，最多只有记录的千分之一！这是……这是足以让整个地壳板块都产生应力形变的能量爆发！他一个人……怎么可能……”
“他不是一个人。”张铁拳打断了他，声音冰冷得像是刚从液氮里捞出来，“他去了猩红巢穴。他……和巢穴里的东西，融为一体了。”
这不是猜测，这是一个陈述句。张铁拳一直以来最深的、最黑暗的恐惧，如今变成了显示屏上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嘲笑着他当初那个“释放暴君”的决定是何等的愚蠢。
他给了那个少年一份地图，一份信任。而那个少年，回报给他的，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原因不明的巨大灾难。
“后续追踪呢？”张铁拳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刮在李博士的脸上。
“信号……信号在爆发后，并没有消失。”李博士的手指在数据板上划过，一条红色的细线，从代表着猩红巢穴的坐标点延伸出来，像一道流血的伤口，划破了整个废土的地图。
“它在移动。速度很快，轨迹……很稳定。”
“目的地呢？它的轨迹指向哪里？”
李博士的脸色，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调出了地图的另一个图层。那是一个被无数红色警告符号和“绝对禁区”字样层层覆盖的区域。
在那片区域的核心，一个名字，让在场所有校级以上的军官，都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遗忘之都-中央实验室】
如果说，猩红巢穴是旧世界疯狂科学家们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那么遗忘之都，就是制造那个魔盒的地方。是所有罪孽的源头，是档案里被涂黑了整整十几页的、绝对的禁忌。
“他失控了。”
张铁拳缓缓地站起身，他身后的椅子因为这个动作，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走到巨大的全息地图前，看着那条代表着零的、正在坚定不移地向着人类文明最大禁区移动的红线。
“‘暴君’……彻底接管了他。它吸收了整个猩红巢穴的力量，现在，它要回家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铅块，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反对，指挥官！”一名文职的委员会代表站了出来，他的脸色发白，但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立场，“这只是推测！我们不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将壁垒的英雄，定义为最高等级的威胁！我们需要尝试……尝试与他沟通！”
“沟通？”张铁拳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殆尽后的死灰，“你告诉我怎么沟通？他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但从他离开壁垒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信号。他已经进入了通讯的坟场，一片我们一无所知的土地。”
“他现在是一颗移动的、装药量是我们无法估算的核弹。而他前进的方向，是世界上最大的核武器发射井。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跟他沟通，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铁拳走到那名代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而是在他把手，放到发射按钮上之前，就地、立即、马上，把他……拆了。”
再也没有人反对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军人的铁血意志，压垮了所有犹豫和侥幸。
张铁拳回到了自己的指挥席前。他没有坐下，只是将手掌按在了一个平时被三重合金盖板保护着的、深红色的生物识别面板上。
“以钢铁壁垒-7号最高指挥官，张铁拳之名，依据《幸存者文明延续法案》最高威胁紧急条例，我在此，启动……”
他的声音，通过指挥部的广播系统，传遍了壁垒最深处的每一个角落。
“……‘净化者’追猎协议。”
“威胁目标：零号实验体，代号‘零’，当前状态……‘暴君’。”
“行动等级：最高。”
“行动目标：不计一切代价，进行捕获。若捕获失败……授权就地抹除。”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蜂鸣声，在壁垒的最底层响起。一座尘封已久的、从未被启用过的秘密机库，缓缓亮起了猩红色的应急灯。
机库的中央，停放着三架造型狰狞的、通体漆黑的垂直起降突击艇。它们的线条充满了侵略性，表面覆盖着能够吸收能量波动的特殊涂层，看起来不像是飞行器，更像是三只蛰伏的、来自深空的金属巨兽。
十二个身影，从机库四周的休眠仓中，迈步走出。他们悄无声息，如同十二个幽灵。
他们穿着厚重的、外骨骼与生物肌肉纤维结合而成的特种作战服，背后是复杂的、能够中和生物能量场的抑制装置。他们的头盔是完全封闭的，镜面般的护罩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只有一片冰冷的、跳动着战术数据的红光。
他们是“净化者”。
是钢铁壁垒最锋利的手术刀，也是最肮脏的抹布。专门处理那些系统无法定义、常规部队无法对抗的“错误”。每一个成员，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争机器，他们的双手，早已沾满了无法洗净的鲜血。
一名同样身着作战服，但肩甲上多了一道银色V形标记的队长，走到了队列的最前方。他通过内部通讯频道，向着指挥部，发出了简短的回应。
“‘净化者’小队，集结完毕。”他的声音，经过电子合成，听不出任何情绪，“请指示，指挥官。”
中央指挥部里，张铁拳看着屏幕上那十二个代表着壁垒最高战力的光点，沉默了片刻。
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开。很快，巨大的指挥部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那并非真正的窗户，而是一块模拟着外界景象的超高清屏幕。屏幕上，是钢铁壁垒内部那座永远繁华、永远秩序井然的城市。无数幸存者在其中生活、工作、欢笑、哭泣……他们对刚刚发生的、足以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变故，一无所知。
他们活在一个被精心构筑的、名为“安全”的谎言里。
而他，张铁拳，就是这个谎言最大的、也是最孤独的守护者。
他想起了那个叫零的少年。想起了他在竞技场上，为了守护另一个人而拼死夺回身体控制权的眼神。那份人性，曾经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耀眼。
是真的吗？还是说，那也只是那个名为“暴君”的怪物，演出的一场更高明的戏剧？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了。
作为指挥官，他不能赌。因为他的赌注，是这扇“窗户”后面，那上百万条鲜活的生命。
“出发。”
他对着通讯器，吐出了两个字。冰冷，沉重，不带一丝转圜的余地。
秘密机库的穹顶，无声地滑开。露出的，不是天空，而是通往地表的、深不见底的垂直发射井。
三架黑色的突击艇，引擎喷射出幽蓝色的尾焰，如同三支离弦的、射向黑暗的箭矢，瞬间消失在井道的深处。
张铁拳看着它们在地图上的光点，与那条代表着零的红线，开始构筑出一条无法避免的、致命的交汇轨迹。
他缓缓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那股苦涩的、冰冷的滋味，顺着他的喉咙，一直凉到了他的心里。
猎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