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当零纵身跃入那片由狂舞机械臂构成的钢铁深渊时，他脑海中那两个该死的倒计时，终于在一片刺耳的系统警报声中，同时归零。
【……系统重启……】
【……净化协议，启动。】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上一秒还是震耳欲聋的爆炸、枪声、金属摩擦声，下一秒，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低沉的、遍布整个空间的嗡鸣。那声音不响，却无处不在，像是整个中央实验室这头钢铁巨兽，从一场噩梦中苏醒，开始了它冰冷而规律的呼吸。
零的手死死抓着一条冰冷的机械臂。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和背上的灰鸦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风声在他的耳边尖啸。他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浮木，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
他抬起头。上方，他刚刚逃离的断桥边，几个黑色的身影如同地狱的判官，静静地伫立着。他们没有再开火。猩红的激光瞄准线也消失了。他们只是……看着。用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冷酷的眼神，俯瞰着他在自己的杰作中垂死挣扎。
“路……”
零的“许愿”，换来的就是这个。一条由疯狂与死亡铺就的、通往未知彼岸的浮桥。
十几条巨大的机械臂，不再像之前那样狂乱舞动。在“净化协议”启动后，它们被赋予了新的、冷酷的逻辑。它们开始以一种精准的、充满工业美感的、却又致命无比的节奏，进行着某种复杂的“清理”程序。一条手臂会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另一条，迸射出绚烂的火花；另一条则会像毒蛇般，悄无声息地从下方探出，试图将“路径”上的任何“杂物”扫入下方那片暗红色的焚化炉深渊。
零的大脑，此刻也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暴君的知识，母亲的源能，他自己的人性……这些庞杂的数据流，在他的意志中疯狂交织。他没有时间恐惧，没有时间绝望。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只为了一个目标——穿过去。
他松手，身体在失重中下坠了不到半秒，双脚已经精准地蹬在了另一条横扫而来的机械臂的关节处。借着这股力道，他像一只猿猴，再次荡起，躲开了一次致命的挤压。
他背上的灰鸦很安静。她的重量，像一个恒定的坐标，在这片混乱的动态迷宫中，提醒着零，他不是一个人。
【左边！三点钟方向那条活塞臂！它的运动轨迹有零点七秒的停滞！】暴君的声音，在系统重启后，反而变得清晰了一些，像是从一场高烧中退了烧，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逻辑。净化协议的启动，对他而言，似乎更像是一次回到了熟悉的主场。
零毫不犹豫地执行了。他在空中扭转身形，手指在抓到那条布满油污的活塞臂的瞬间，一股灼热的剧痛从掌心传来——机械臂的表面温度高得吓人。但他只是闷哼一声，借力再次摆荡。
他就像一个最高超的舞者，在无数把旋转的、开合的、挥砍的屠刀之间，跳着一支亡命的芭蕾。汗水、血水，在他的身后拉出一条条晶亮的轨迹，又瞬间被焚化炉的热浪蒸干。
下方，那片暗红色的世界，仿佛张开了巨口的地狱，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失误。一次。只需要一次小小的失误。
他看到了。在深渊的对岸，那扇紧闭的、通往【圣所】的圆形闸门。它像风暴中的灯塔，遥远，却又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还有二十米……十米……五米……
他抓住了最后一条机械臂。这条手臂的终点，就是对岸的平台！
然而，就在他即将松手跃出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能量场，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笼罩了他！
嗡——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频率。一种直接作用于他基因最深处的、充满了“否定”意味的频率。
零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切断了。
那种与整个巢穴、与无数畸变体同源的、如同君王般的感知……消失了。
那种继承自母体、奔涌在他血管里、如同汪洋大海般的生命源能……被冻结了。
【警告：同源链接被强行中断……】
【警告：高阶能量反应被压制……】
【警告：‘暴君’人格模组……滋滋……连接……失……败……】
脑海中，暴君的声音，在一连串尖锐的杂音和恶毒的咒骂后，第一次，彻底地，沉寂了下去。
那股支撑着他超越极限的力量，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极致的虚弱和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手指，再也抓不住那滚烫的机械臂。身体，带着背上的灰鸦，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着下方那片暗红色的深渊，直直地坠了下去。
完了。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但，就在他即将被那灼热的气浪吞噬的瞬间，一只冰冷的、由钢铁铸成的大手，从平台的边缘闪电般伸出，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股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零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他被硬生生地，从坠落的轨迹中拽了回来，然后像扔一个破麻袋一样，被狠狠地甩在了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剧烈的撞击让零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趴在地上，连一丝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在模糊中，慢慢聚焦。
明亮。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明亮。
这里是闸门前的巨大平台，穹顶上，几十盏巨大的无影灯，散发着手术室般冰冷的光芒，将这里照得纤毫毕现，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藏身。
平台的四周，伫立着十二个沉默的、如同雕塑般的黑色身影。净化者小队。他们的外骨骼装甲上，还残留着被强酸腐蚀的痕迹，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对的、冰冷的杀意，却丝毫未减。
而在他的正前方，那个刚刚将他从深渊中“捞”出来的人，正缓缓地收回手臂。
张铁拳。
他没有穿戴头盔，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坚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神，也像这无影灯的光，冰冷，锐利，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仿佛他刚刚救下的，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件重要的、不能被损坏的证物。
“能量抑制场，感觉如何？”张铁拳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战锤一样，敲击在零的耳膜上，“这是壁垒最顶尖的技术，专门为了你这样的‘利维坦’准备的。它不会杀死你，只会……把你变回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
零趴在地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重量”。他能感觉到自己因为失血而冰冷的四肢，能感觉到背上每一道伤口传来的、火辣辣的剧痛，能感觉到肺部因为缺氧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哀鸣。
是的，他变回了一个“人”。一个重伤的、虚弱的、濒死的……人。
他试着调动体内的力量，但那里空空如也。就像一个被抽干了水的池塘，只剩下干涸的、龟裂的河床。那个曾经让他恐惧又依赖的“系统”面板，在他的意识中，也变成了一片充满了【ERRoR】的乱码。
他被剥夺了一切。
“你……”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要做什么？”
张铁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实验品。
“真没想到，你居然能从那里面闯过来。”他看了一眼零身后那片已经恢复平静的深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是赞赏，而是困惑。“根据我们的演算，你在那里的生还率，是零。绝对的零。”
他蹲下身，与零的视线平齐。“所以，告诉我，零号实验体。或者，我该叫你……克洛诺斯博士？在你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我们无法理解的秘密？”
零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什么都知道。
“她快死了。”零没有回答张铁拳的问题，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偏了偏头，看向自己背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女孩，“这扇门后面，是【圣所】。那里有唯一能救她的医疗舱。让我……让我进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张铁拳沉默了。他的目光，从零的脸上，缓缓移到了灰鸦那张苍白、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但那松动，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重新被钢铁般的坚冰所覆盖。
“一个人的生死，无法与全人类的存亡相提并论。”张铁拳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绝对的高度和压迫感，“你错了，零。这不是通往【圣所】的门。”
他抬起手，指向那扇巨大的圆形闸门。
“这里，是‘净化协议’的核心控制室。而你，”他的声音，变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就是启动它的最后一把钥匙。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完成你最初被设定好的使命——毁灭我们所有人。”
零愣住了。暴君……骗了他？
不。不对。暴君的目的地，和【圣所】的位置，是重合的！救赎与毁灭，竟然被放在了同一个地方！这本身，就是一个最恶毒的陷阱！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张铁拳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净化者’小队，准备执行‘捕获’程序。目标活性已经降至安全阈值以下。记住，我们需要他活着。”
“是，将军！”十二个冰冷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回应。
两名净化者走了上来，他们手中拿着的，不是武器，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闪烁着蓝色电弧的束缚装置。
他们伸出手，想要将趴在地上的零架起来，想要将他背上的灰鸦……扯开。
“不……”零看着那两只伸过来的、被黑色装甲包裹的大手，瞳孔猛地收缩。
一股源自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和愤怒，像火山一样，从他那片干涸的灵魂废墟中，猛地喷发了出来！
“别碰她！！！”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的咆哮。他用头狠狠地撞在地上，用那剧烈的疼痛来压榨出自己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量。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用那双因为充血而变得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张铁拳。
那两名净化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得停顿了一瞬。
张铁拳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着零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力量，没有神性，没有暴君的影子。只有最纯粹的、属于人类的……守护的意志。
“……顽固的野兽。”张铁拳冷冷地评价了一句，然后，他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关节粗大的、仿佛能捏碎钢铁的手。
他亲自走了上来，无视了零那充满威胁的低吼，弯下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抓向了零的肩膀。
“放开！”零张开嘴，狠狠地咬向他的手臂。但他的牙齿，只在坚硬的外骨骼装甲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实力悬殊。这已经不是对峙，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提了起来，然后，他感觉到背上一轻。
灰鸦，被张铁拳，从他的背上，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