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不是痛。
是“空”。
像一个被挖空了所有内脏的躯壳，只剩下皮肤和骨头，在无垠的黑暗里漂浮。曾经充斥在脑海中的系统提示、数据流、战斗日志……那些冰冷又可靠的东西，都消失了。连同那个永远在低语、在嘲讽、在诱惑的，名为“暴君”的声音，也一并沉寂。
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
安静得……令人恐慌。
意识，像一滴落入死水中的墨，缓慢地、不情愿地扩散开来。零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带着微弱震动的感觉从背部传来，那是金属地板。然后，是压在身上的重量，柔软，却也冰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灰鸦的、混合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
灰鸦。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混沌的记忆。那十二道幽蓝色的光束，那足以抹除一切的死亡之网，那自己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被吞没的，地狱般的景象……
零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触电般，强行从那片虚无中挣脱了出来。他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格式塔”大厅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远处一面墙壁上，几个由备用电源支撑的字符，散发着幽灵般惨白的光芒，像墓碑上的墓志铭。
【主系统严重过载……强制重启中……】
【预计重启时间：12:47】
【12:46】
那跳动的数字，像魔鬼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让零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十二分钟。十二分钟后，这个囚笼的控制权，将重新回到它的创造者——暴君手中。到了那时，他将再也没有任何机会。
他猛地低头，看向怀里。在屏幕惨白光芒的映照下，他看清了灰鸦的脸。她的身体……完好无损。那件被能量束擦过的战术背心边缘有些许熔化的痕迹，但她的身体，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被分解、被抹除。
他的“污染”，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成功了。
他赢了？
不。他只是……把这场死刑，延后了十二分钟而已。
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向灰鸦的鼻息。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轻轻拂过他的指尖。
还活着。她还活着！
这个发现，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他那即将熄灭的灵魂。求生的欲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
他必须带她离开这里！去【圣所】！
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场精神上的自杀式攻击，几乎抽干了他的一切。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自己和灰鸦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重新背在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背上。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不再是过去那种清晰的、如同神只般俯瞰众生的语调。这个声音，带着强烈的、像是信号不良的电流杂音，充满了压抑的、暴怒的情绪。
是暴君。
他没死。或者说，只要零还活着，他就不会真正“死亡”。
“滚开。”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背着灰鸦，踉踉跄跄地走向那扇被合金闸门封死的出口。
【滚开？……滋滋……你以为现在是什么状况，我愚蠢的‘容器’？】暴君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你用你那肮脏、混乱、毫无逻辑可言的‘人性’，污染了我的杰作！你让这台完美的机器，变成了一坨……滋滋……胡言乱语的垃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在乎。”零走到巨大的闸门前，用拳头狠狠地砸在上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纹丝不动。
【这意味着，】暴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当那该死的倒计时结束，系统重启的时候，它会执行的，不再是我的指令，而是它出厂时的……最高级别的‘净化协议’！它会格式化这个区域里，所有无法被识别的生物信号！包括你，也包括……我！】
零的动作停住了。
【我们被你……滋滋……一起锁死在了这个铁棺材里！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顺着金属地板传递了过来。整个大厅，都为之微微一震。
轰隆——
零的脸色，瞬间变得和墙上的屏幕一样惨白。
这个声音……他听过。在蜃楼绿洲，在沙海逃亡时，那是……军用级高爆炸药进行定点爆破的声音。
净化者小队。
他们到了。
墙上的屏幕，因为刚才的震动而闪烁了一下，一行新的字符，在重启倒计时的下方一闪而逝。
【外部威胁侦测：A-3区外层防御被突破。预计威胁抵达时间：9:55】
双重倒计时。
一个，是十二分钟后，将从内部格式化一切的系统重启。
一个，是不到十分钟后，将从外部“净化”一切的追猎死神。
前有宿敌的逻辑绝杀，后有追兵的物理清除。他们被夹在了两道正在飞速合拢的、由死亡铸成的墙壁之间。
绝境。这才是真正的，毫无生路的绝境。
【现在，你明白了吗？】暴君的声音，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冷静了下来，那种属于顶尖科学家的、绝对理性的声线重新占据了主导，尽管杂音依旧强烈，【我们之间那可笑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一个新的游戏开始了，零。一个我们两个都必须想办法赢下来的游戏。否则，我们就会一起，被从这个世界上……抹掉。】
“……”零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背上的灰鸦又往上托了托，用一条从战术背心上撕下来的布带，将她和自己的身体，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这个动作，就是他的回答。
【很好。】暴君似乎“看”到了他的决心，【既然你还没蠢到家，那就听着。正门是出不去了。但是，任何一个封闭系统，都必然存在紧急维修通道。在这个‘格式塔’平台的正下方，有一条垂直的、用于冷却和能量输送的中央管道井。那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零立刻转身，看向大厅中央那座囚禁过他的圆形平台。他此刻才明白，那不仅仅是祭坛，更是一个巨大系统的核心组件。
“怎么下去？”
【用我的权限……滋滋……已经不行了。但是，】暴君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情愿的、屈辱的意味，【你那该死的‘污染’，虽然毁了主系统，但也意外地……解锁了一些底层的、最原始的物理操作权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调动他那被严重干扰的数据库。
【走到平台边缘，第三块和第四块偏转装甲的接缝处。把手按上去。然后……集中你的精神，不是用逻辑去命令它，而是用你的‘意志’……去‘感受’它。告诉它，你想打开。】
这听起来，荒谬得像一个笑话。但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背着灰鸦，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个带给他无尽恐惧与绝望的平台。他找到了暴君所说的那条几乎看不见的接缝，将自己冰冷的手掌，按了上去。
他闭上眼，屏蔽了脑中两个疯狂倒数的计时器，屏蔽了来自外界的、越来越近的爆炸声，屏蔽了暴君那充满杂音的催促。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打开。
我要……带她活下去。
打开！！！
嗡——
一阵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嗡鸣声响起。他手掌下的金属板，传来了一阵温热的触感。紧接着，那块重达数吨的合金装甲，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地、向上升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通往无尽黑暗的方形洞口。
一股混杂着机油、臭氧和冷却液的、刺鼻的工业气息，从洞口里喷涌而出。
【快！没时间了！】暴君催促道。
零没有丝毫犹豫，背着灰鸦，侧身钻进了那个狭窄的洞口。在他双脚离开平台的瞬间，那块升起的装甲板，又轰然落下，将这个通往地狱的入口，重新封闭。
管道井内，一片漆黑。
零打开了手腕上终端的战术射灯，一道惨白的光柱，刺破了黑暗，却照不亮这深渊的尽头。他正站在一条狭窄的、不足半米宽的维修通道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头顶，也同样望不到尽头。四周的墙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粗细不一的能量管道和数据线缆，像巨兽的血管和神经。一些管道的接口处，正迸射出危险的蓝色电火花。
【沿着这条维修通道往下走。】暴君的声音，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形成了回响，【大概下降五十米，会有一个通往c-3层生物维生区的横向连接口。我们必须在系统重启前，离开这个中央管道井，否则净化协议启动，这里所有还在运行的能量管道都会超载，把我们瞬间汽化。】
零“嗯”了一声，抓着墙壁上冰冷的扶手，开始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下移动。背上灰鸦的重量，像一座山，压得他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的额头滑落，滴进眼眶，带来一阵刺痛。
【倒计时：08:14】
【外部威胁抵达时间：05:39】
两个倒计时，像两把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着他的每一步，都在晃动得更加厉害。
他能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了更加清晰的、有节奏的“咚！咚！咚！”声。那是净化者小队的动力靴，踏在“格式塔”大厅地板上的声音。
他们已经进来了！
零的心脏狂跳，他强迫自己不去抬头，不去想象那些黑色死神正在做什么，只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步。
这条垂直的逃生之路，仿佛没有尽头。他感觉自己的肺像一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背上的灰鸦，一动不动，她的存在，既是他沉重的负担，也是他唯一的、不能放弃的理由。
“还有多远？”他喘着粗气问。
【快了……滋滋……信号干扰很强……就在下面！】
零用射灯向下照去，果然，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紧闭着的、标有“c-3”字样的圆形压力阀门。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这时——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的头顶传来！整个管道井，都随之发生了剧烈的晃动！无数的灰尘和金属碎片，像雨点一样从上方洒落下来。
零死死地抓住扶手，才没有被甩进下方的深渊。他惊骇地抬头，只见一道刺眼的、熔岩般的红色光芒，从他刚刚下来的那个入口处，穿透了厚重的合金装甲，投射了下来！
他们……他们用某种超高温的切割武器，熔穿了“格式塔”的平台！
“他们下来了！”零吼道。
【我知道！别管他们！快去开门！】暴君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惶。
零不再顾忌体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顺着维修通道向下滑去。十几米的距离，转瞬即至。他冲到那个圆形的压力阀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去转动那个被锈迹和凝固的污渍卡死的巨大转轮。
“……打不开！”
转轮纹丝不动！像是和墙壁长在了一起！
【该死！是物理锁！被当年的紧急封锁协议给锁死了！】暴君咒骂道。
头顶，那道红色的光柱越来越亮，切割金属的刺耳噪音，如同死神的镰刀，正在飞速逼近！他们甚至能闻到钢铁被熔化后散发出的灼热气息！
【倒计时：03:21】
【外部威胁抵达时间：00:15】
完了。
零看着那个该死的转轮，又看了看头顶那越来越近的死亡光斑，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系统重启的格式化，和净化者的物理清除，究竟哪一个会先降临？
他已经分不清了。他只知道，无论哪一个，他和灰鸦，都将在这里，被彻底抹去。无声无息，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