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这是纯粹的物理学。一百米的高度，在重力的加速下，意味着终末速度将达到每秒四十米以上。风在耳边呼啸，不是吹拂，而是撕裂。像无数把无形的、由空气构成的剃刀，疯狂地刮擦着皮肤、肌肉，乃至灵魂。
换做任何一个人类，哪怕是系统加持下的强化者，此刻大脑中也只会被极致的恐惧和濒死的肾上腺素所填满。视野会模糊，思维会停滞，身体会在失控的尖叫中，迎接与大地那场粉身碎骨的拥抱。
但此刻，在这具名为“零”的躯壳里，主宰一切的意识，是“暴君”。
所以，没有恐惧。
风声、下方传来的咆哮、爆炸的火光、人类绝望的呐喊……所有这些构成“战场”的元素，都像退潮般，从他的感知中剥离出去。他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绝对安静，绝对清晰。
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一台超高精度的分析仪。视野中的一切，都被瞬间解构、量化、打上标签。
那片蠕动的、由血肉和甲壳组成的黑色海洋，不再是“兽潮”。它是一个“高密度生物质能量集群”。
那些形态各异的畸变体，不再是“怪物”。它们是一个个“可移动作战单位”，拥有不同的“攻击模式”、“防御参数”和“能量等级”。
而他自己，这个正在高速下坠的身体，则是投入这盘棋局的……唯一变数。
在意识的最深处，那个属于“零”的、被囚禁的灵魂，正被迫观看这场非人的“直播”。他像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观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处理着足以让任何人精神崩溃的信息流。
【看。】
暴君的声音，不是在零的脑海中响起，而像是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冰冷，清晰，带着一种老师在解剖标本时不容置喙的权威。
【这就是你所畏惧的‘混乱’。但在我看来，这只是一套设计得极其拙劣的系统。漏洞百出，逻辑混乱，充满了低等生物特有的、可预测的狂热。】
零的视野，或者说，暴君的视野，猛地拉近。那头正在疯狂撞击城墙缺口的“破壁者”，在他眼中被瞬间放大。它的每一次肌肉收缩，每一次能量脉冲，每一次甲壳与合金的碰撞，都在暴君的意识中，生成了一连串复杂的数据流。
【一个典型的‘攻城单位’。生物学上的名称应该叫‘动能共振体’。】暴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你们人类叫它‘破壁者’，真是缺乏想象力。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声音巨大、动作迟缓的靶子。你们把它当成首要目标，就像试图通过拆掉战鼓来赢得一场战争。愚蠢。】
【它的作用，是‘吸引’。吸引你们的火力，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为真正致命的东西，创造完美的……温床。】
随着暴君的意志，零的视野穿透了“破壁者”那庞大的身躯，投向了它身后那片更加汹涌的兽潮深处。
在那里，数据流的颜色，截然不同。
大部分的畸变体，在暴君的感知中，只是灰色的、代表着“炮灰”的低能量光点。但在这片灰色之中，有三个点，亮着刺眼的深红色，如同三颗埋在煤堆里的烙铁。
它们隐藏在兽潮的中段，被无数低阶畸变体层层保护。它们没有参与攻城，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但它们的身体，却像信号塔一样，正向外辐射着一种无形的、高频的精神波动。
【看到了吗？】暴君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那三个单位。我称之为‘神经节’。它们是这具巨大身体的‘传导中枢’。兽潮看似疯狂，但它们的每一个大的动向——比如，集中攻击西三区——都是由这三个‘神经节’统一接收指令，再进行区域广播的结果。】
【毁掉它们，兽潮就会在短时间内失去区域性的统一指挥，重新变回一群各自为战的野兽。你们的防线压力，会瞬间减轻百分之四十以上。】
零的灵魂在颤抖。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战场……是可以这样“阅读”的。
【但那还不够。】
暴君的分析，还在继续。
【‘神经节’只是中继站。真正的‘大脑’，还藏在更深的地方。】
他的意识，像一张无形的网，顺着那三道精神波动，向着源头追溯而去。穿过数万只畸变体的嘶吼，穿过血肉与钢铁的碰撞，最终，锁定在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点上。
那是一个能量等级极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信号源。它就藏在“破壁者”身后十几米的地方，被那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完美地遮蔽着。
如果不是暴君这种非人的全局分析，任何侦测系统，都会自动将这个微弱的信号，当成战场杂波而过滤掉。
【找到了。】
暴君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堪称“愉悦”的情绪，像是一个找到了复杂程序里隐藏bug的程序员。
【一个‘脑虫’，或者，更可能是……一个使用精神增幅装置的人类。血肉福音会的那群疯子，总喜欢搞这些花样。】
【他，才是这五万兽潮的‘指挥官’。】
分析，结束。
从他跃下城墙，到此刻，现实世界的时间，不过过去了四秒。
地面，近在咫尺。
他已经能看清下方那些畸变体因为抬头望向他，而裂开的、布满獠牙的巨口，能闻到它们喉咙深处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臭。
就在零的意识因为即将到来的撞击而本能地收缩时，暴君，做出了一个动作。
他在空中，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方式，极其细微地扭动了一下腰。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的下坠轨迹，偏移了不到半米。
他的正下方，是一头体型肥硕、像一座肉山般的畸变体，它正张大着嘴，准备迎接这顿从天而降的“美餐”。
下一瞬。
“噗——！！！”
那不是骨骼碎裂的声音，也不是血肉碰撞的声音。那是一种……像是用铁锤将一个装满了烂泥和碎石的皮口袋，狠狠砸爆的声音。
暴君的双脚，精准地、以一个完美的角度，踩在了那头“肉山”的头顶。
他下坠的恐怖动能，在这一刻，尽数灌入了那头可怜的畸变体体内。它甚至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整个身体就像被注入了高压气体的气球，猛地向内一瘪，然后轰然炸开！
粘稠的血液、破碎的内脏、白色的脑浆和黑色的骨骼碎片，混合成一场半径超过十米的、充满了硫磺和腐臭气息的暴雨，向着四周攒射而去！
而暴君，就稳稳地落在了这场血雨的中心。他的双脚，踩在被压实成一张肉饼的怪物残骸上，缓缓站直了身体。
一滴墨绿色的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却毫不在意。
他落地的瞬间，周围半径二十米的区域，出现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原本正疯狂地冲向城墙的低阶畸变体，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僵在了原地。它们转过头，用那浑浊、暴虐的复眼，死死地盯着这个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它们的喉咙里，发出了压抑的、充满不安的低吼，甚至有几只，还夹着尾巴，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不是面对敌人的警惕，而是……低等掠食者，在闯入一头远古巨龙的巢穴时，源自基因最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是同类。但，他更是……天敌！
暴君无视了周围这些“蝼蚁”的反应。他弯下腰，从地上的一具士兵尸体上，捡起了一个还在闪烁着微弱信号的战术通讯器。他的手指，在那沾满了血污的面板上，随意地敲击了几下。
几秒钟后。
“滋……滋啦……”
钢铁壁垒-7号，中央指挥塔。
张铁拳正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不断崩溃的防线数据，准备下令让预备队填上缺口，哪怕是拿人命去填。
就在这时，主指挥频道里，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紧接着，一个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咆哮和警报，清晰地响彻在指挥中心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是零。”
整个指挥中心，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张铁拳的瞳孔，骤然收缩。
“指挥官张铁拳。”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不带一丝情感的起伏，“你的战术……很可悲。”
侮辱。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侮辱。
不等张铁拳做出任何反应，那个声音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现在，听我的指令。你还有一次机会，来证明你们这个物种尚未彻底退化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命令你辖下的天基动能武器系统，‘雷神之矛’，放弃对那个大块头的无效骚扰。”
“立刻，重新校准三个打击目标。”
暴君的目光，穿过血肉横飞的战场，精准地锁定了他之前分析出的那三个“神经节”。
“第一目标点，方位角7-3-3，距离城墙中心点1142米。目标特征：‘巨颚’型亚龙种，周围存在高密度‘酸液喷射者’护卫。我需要你们在三十秒内，对该坐标进行饱和式打击。”
“不要质疑，不要思考，只要执行。”
“计时，现在开始。”
声音落下，通讯切断。
指挥中心里，依旧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石化咒，呆呆地看着张铁拳。
一名参谋官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说道：“总……总指挥，那个坐标……那里……那里只是普通的兽潮密集区，没有任何高价值目标啊！把‘雷神之矛’浪费在那里，西三区的缺口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铁拳猛地抬手打断了。
张铁拳死死地盯着全息沙盘上，被系统自动标记出来的那个新坐标点。他的大脑在疯狂地运转，试图理解这个命令背后的逻辑。
但，他失败了。
那个坐标，从任何战术角度来看，都毫无意义。
可是……那个声音，那种绝对的、不容置喙的自信，却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想起了那个怪物在通道里对自己战术的精准点评，想起了他纵身跃下城墙时那俯瞰棋盘般的眼神。
赌，还是不赌？
用人类千百年总结出的战争理论，还是用一个……非人怪物的直觉？
时间，只剩下二十秒了。
张铁拳猛地一拳，砸在了冰冷的金属指挥台上。
“传我命令！”他对着通讯官，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道，“‘雷神之矛’，目标重设！！”
“坐标……”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仿佛押上了整座城市的命运。
“……就按他说的打！”